罗家家主正思忖着如何含糊过去,一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这声音叫他眉头直跳。
“臣以为这话不错,小王子生于我夷越,长于我夷越,便是我夷越人,同大梁没有半点关系。”
说话之人正是罗家大郎,罗疏,这是老子不表态,儿子代老子表态了。
高太后听了很是舒心,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又一人出列,说道:“臣以为,小王子有一半梁人血脉是改变不了的事实,终是存异,做过闲散王族可,却不可立为储君。”
众人看去,说话之人正是右大臣兀良哈。
有了兀良哈带头,刚压下去的反对之声,又窜冒出来,比之先前更甚。
高太后冷冷地看着众臣争议,启口道:“众位大人是不将我这个太后放在眼里了?”
众臣忙静下声,不敢再言,临到最后散朝,也没有一个定论。
因前一日下过一场微雨,上午的太阳不烈,江念抱着孩子坐在殿院里,朝堂上的情状早已传到她的耳朵里。
“主子,您说那位兀良大人为何这样?”秋月问道,她因是江念的贴身女婢,顺耳听大王说过,兀良家同王室乃姻亲,而且大王也有意扶持世家,怎么这会儿不帮着说话呢。
江念拿着自己绣制的小荷包逗弄怀里的孩儿,孩子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抓着荷包,抓住就不放了,然后笑起来,笑着小嘴吐出晶亮亮的沫子。
见他笑的开心,江念也跟着笑,好似根本不为外事愁烦,接着从袖中抽出绢帕,替他拭小嘴儿上的津唾。
“兀良哈是个老顽固,料想他如此说只是因着朔儿血统不纯,并无别的心思。”江念一边轻拭孩子嘴边的津唾,一面说着。
秋月撇了撇嘴,私认为这些老臣真恨人,他们小王子就是大王的亲骨血,没人比小王子更尊贵了。
正巧此时珠珠跑了来,拿了一个自己编织的小线球,那线球同蜜枣差不多大小,精致小巧,很是可爱。
“姐姐,你看,我给朔儿编的,紧紧实实,随他抓。”珠珠说道。
江念微笑道:“现在说话好多了。”
自打徽城回来后,珠珠开始练习说话,同人交谈时语速变缓,断句碎,慢慢的,口吃的毛病好了很多。
珠珠开心地笑了,凑到孩子跟前,把小线球拿出来,吊在手里荡了荡,小儿立马丢掉手里的荷包,伸手去够小线球,玩闹了一会儿,乳母笑着走来。
“殿下,该给小王子哺育了。”
江念便把孩子交到乳母手里,乳母小心地接过,退了下去,珠珠跟着一起去了。
秋月上前替江念捏肩:“若那些朝臣们一直这样僵持不下,该当如何,只怕太后那里也愁呢。”
“不急,这只是开始,还有得闹呢,以不变应万变,还不到出手的时候,只需待时而动。”江念淡淡地说道。
之后的几日,朝会皆由圣太后听政,而有关册立小王子为储君的争论一直相持不下。
朝中分为两派,支持小王子为储君的一派,参知学士崔致远,阿史家和罗家,以及两家门下党羽,反对小王子为储君的一派,以兀良哈为首的世家,以及众多朝堂大员。
每次圣太后都是憋着一肚子气下的早朝,不过在看到自己的孙儿时,那气立马就烟消云散了。
不知从何时起,一个消息开始在京都的街头巷尾传开来。
“这怎么可能?!”一个人摇了摇头不信。
“怎么不可能,那日可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梁妃殿下抱着小王子回朝,你说说看,她先前去了哪?又为何要躲到外面产子?”
“这……”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凡事不会空穴来风,小王子到底是不是咱们大王的种都不好说哩!”
“这话可不能乱说。”一人连忙止住话头。
“这有什么,现在整个京都城传遍了,能封住所有人的嘴不成?”那人浑不在意地说道。
一时间,有关小王子身世的各种谣言在京都城散布开来。
有传,梁妃同王庭的侍卫私通,最后事发,大王不舍要她性命,将她逐出王庭,不料怀了侍卫的孩子,听说大王战死,便动了歪心。
也有传,她趁人不备,换掉王庭秘制的避子丸,妄图怀上王嗣,登上大妃之位,结果惹怒君王,将她撵出王庭。
甚至有传,这孩子是她出了王庭后在民间找的相好,怀的野种。
不论哪一种谣言,总归来说,那孩子并不是王之血脉,发展到后来,更有闹事者叫嚣着把这来路不明的野种逐出王庭。
祥云殿内……
宫人们个个垂手低头侍立,大声也不敢出。
又是清脆的“哗啦——”“啪嚓——”之声,那些个贵重的瓷器一个紧着一个被碎在地面。
殿中有些当值的老人从未见圣太后这般恼怒过。
“到底是什么人在传?!”高太后两手搭在椅扶上,胸口不停地起伏。
金掌事张了张嘴,似有难言,终是开口道:“如今传的人多了,也寻不出源头,您也别太气,反把身子气坏了,这些谣言一阵风就过了。”
高太后冷哼一声:“只怕不是一阵风那么简单。”
“会不会是兀良家……”
高太后沉脸不语,一时也难决断,正在此时,殿外人来传梁妃抱着小王子前来。
高太后立马叫人把殿内的狼藉清扫干净。
江念走了进来,朝上叩拜行礼。
“快起身。”高太后说道,“把朔儿抱来我瞧瞧。”
江念起身,从秋月手里接过孩子,走到高太后跟前,笑道:“一到这个时候就吵得厉害,怎么也哄不好,偏偏到您这里一来,就笑咯咯,这是想祖母了呢。”
高氏欢喜得从江念手里抱过孩子,逗弄道:“你看这鼻子眼,跟他父王一个样儿,尤其这双眼睛,这世上再找不出这样好看的眼睛了,咱们朔儿的眼睛里也藏着小太阳,是不是?”
小家伙不管听没听懂,跟着“哦”了一声,像是回应那话一样,把高太后乐得合不拢嘴。
金掌事在一边看了,心道,太后上一刻还怒火冲天,下一刻就笑逐颜开,如今也只有小王子能做到。
这清冷的宫殿也因为有了小王子而有了鲜活气,连空气都明亮了,只要他一来,太后必是高兴的,太后一高兴,下面的人都高兴。
这一点已潜移默化地影响到祥云殿的每个人,每日晨间,他们最盼望的就是梁妃带着小王子前来。
这个时候的祥云殿是欢乐的,总能听到笑声。
“昨儿夜里,也不知道他梦到什么,一会儿皱眉囔嘴儿,一会儿又是笑,我也不敢睡,等他安静了才敢合眼。”江念说道。
高太后低头看向孩子,说道:“这么大的孩子,梦是最多的。”
说着再看江念,见她面容平静,温柔和顺之态度,身形比从前消瘦,这丫头身量高挑,是个小骨架,所以身上藏肉却不显,这会儿能看出来瘦了,可见不是瘦了一星半点。
“他跟着你睡,你如何能休息好,虽说有乳母,但夜里孩子饿了一叫唤,你不得不起身,这么下去,你哪里吃得消,也不能只顾着他,你自己也要好好调养。”
江念称是。
高太后摇了摇头,孩子是这丫头的命,她说的话,她不见得会听,估计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高太后料想得没错。
其实江念大可以夜里把孩子交给乳母照看,自己睡个安稳觉,两个月的孩子,开始会闹了,但她舍不得离眼,叫乳母在殿内的侧间休息,孩子仍同自己睡,若是夜里孩子醒来,乳母再来抱。
江念抱着孩子从祥云殿出来,坐上步辇回了西殿。
因夜里没休息好,回到殿中开始犯困,秋月叫乳母把孩子抱走,服侍江念睡下,然后把床帐掩下半边,招手叫寝殿的宫人退到门外候立。
江念闭上眼,慢慢地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仍是睡昏昏的。
帐里的光线微暗,她探出手,摸向身边的榻,没有一点点温度,然后身子挨了过去,埋在他的枕间,闷声哭了出来,直到枕上被泪水打湿,凉冰一片。
……
坊间的留言并没有一阵风散去,反而愈演愈烈,抓了几个叫嚷最凶的,平息了一阵,结果春风吹又生,谣言再起,总也灭不完。
民间不安生,朝堂之上亦是暗流涌动。
午后时分,秋月手提一食盒,绕到西殿后,踏着石墩子穿过殿后的清水湖,沿着石阶上了后山。
山间草木葱郁,石阶缝隙生了簇簇绿苔,不时能听到林间野鸟鸣啾,这会儿,山下炎热,山上却很凉润。
行了一会儿,一抬头,就看见了石阶岔口的凉亭,亭前立着两个宫婢,她家主子正歪倚在栏杆处,面朝山下呆呆地望着。
秋月拭了拭额间的汗珠,一手捉裙,一手提食盒走进凉亭,打开盒盖,将果盘和凉饮摆到桌案上,说道:“小王子已经睡下了。”
江念“嗯”了一声,仍是望着山下。
秋月走上前,顺着江念的目光疑惑地往下看去。
不仅能俯瞰大半个王庭,还能看见坊间的街市,视野倒是开阔,可这也没什么可看的。
“天暗下来后,从这里可以看见万家灯火。”江念喃喃道。
秋月陪着看了一会儿,说道:“婢子拿了些凉饮来,主子来尝一尝。”
江念转过身,走到桌边坐下,秋月沏了一盏与她,江念接过,看了一眼身边的座位。
“你也坐罢,我瞧你像有话说。”
秋月告了座,侧身虚坐下,开口道:“殿下怎么一点也不担心?”
江念放下盏,问道:“担心什么?”
“朝堂之上纷争得厉害,最近坊间有关小王子身世的流言再起,对小王子十分不利,那些流言甚至诋毁殿下你……”
本来这些话她不想道出来,不愿江念为此忧悒,可这些流言刚压下去,没过多久再起,很显然有人在背后捣鬼,其目的不言而喻,用意之险恶,这是要把殿下和小王子往死路上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