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众人忧心之际,那可怜的女婢走到两位梁军将领身边,泣声道:“二位将军大人,吃这一顿鞭,奴命休矣。”
程放听这女婢声音倒是极好听,若不看脸,也有些想头,加上女人的柔泣之声,竟生出几分不忍来,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说道:“达鲁将军,大早上的,不易见血,一个低贱的奴儿,也值得你大动肝火。”
达鲁冷嗤一声:“想不到,程将军平日看着挺粗放一人,倒很会怜香惜玉。”
“你……”程放面色涨红,说他对一个样貌丑陋的低贱女婢怜香惜玉,这无疑是在嘲讽。
一边的张忠见状言语调和道:“达鲁将军莫要误会,按我们梁人的规矩,大早上见血,不吉利,为着这个,将军捺一捺,等过了早晨,你的婢子还不是由着你责罚,没人能说什么。”
达鲁这才缓下面色,睨了一眼对面的女婢,喝道:“还不过来。”
那名叫阿念的女婢一激灵,不得已缓缓直起身,碎步到达鲁身边侍立。
刚立定,就听见达鲁戏谑道:“还不谢过二位将军?他们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没有他二人,你这条命今儿就得交代在这里。”
婢女阿念忙向张忠、程放二人施礼谢过,他二人并不在意。
达鲁也不多待,随意吃了些,同他二人告了几句,带着门外的两名夷越副将离开了。
这一餐吃得动荡,好像自打达鲁来了后,没有一餐早饭是安静享用完的。
“张兄,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他是故意的罢,啊?是故意的罢?!”程放说道,一拳头捶在桌上,震得桌面上的餐盘一抖。
张忠一笑,重新执起筷子,十分闲适地端起碗,从瓷碟中夹了一筷子碧绿油亮的小菜,放到玉粥里,就着喝了一口。
程放“哎呀”一声道:“我说张兄,你怎的一点也不恼,那蛮子回回来这么一次,我呀——”男人说着,拿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都觉着他在扇咱们的脸。”
张忠放下碗筷,拿方帕拭了拭嘴,又不紧不慢地端起一盏清茶漱口,这才缓缓说道:“一个女婢而已,也值得程兄费神?”
“虽说不过一低等奴才,可问题是达鲁总拿她在咱们面前逞威,烦的不就是这个么。”
张忠笑着摇了摇头:“这不还是为一个婢子伤神?”音还未落,脸上尤带着笑,说道:“杀了不就得了。”
杀了?程放一怔,杀谁?转念明白过来,张忠的意思是杀了那个叫阿念的女婢,思及此,不免多看了一眼他这个搭档,平日行事说话看起来温文儒雅,从不见他发恼,然而共事这么些时,他清楚,张忠就是一个笑面虎。
当下不再言语。
……
达鲁回了屋室,叫鱼九和老鬼在门外候着,然后关上房门,门一掩上,立时向江念单膝跪下:“刚才冒犯到贵人,可有烫伤?”
江念摆了摆手,低声道:“无事,没沾上身,达鲁将军起来说话。”江念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口润嗓,“达鲁将军,你来。”
达鲁走了过去,侍在身侧。
江念想了想,开口道:“时机差不多了,可以进到下一步。”
达鲁听说,浑身一震,急声道:“殿下的意思是……”
“成败在此一举,演了这么多天的戏,为的就是这个,没必要再待下去了,若能成,便成,不能成的话……”江念看向对面的达鲁,郑重道,“达鲁将军,这个法子见效最快,却也有大风险,你可想好了?若成,阿枝当日便可救出,若不成……”
江念没往下说,达鲁却明白其意。
此计若能成,可以救出阿枝,若是不成,一切功亏一篑,今生他再难见到她,虽然梁妃言语缓和,在他面前尽量表现得轻松,可他看出来她也很紧张。
因为接下来的关键就要看她了……
这日一早,灶房摆上饭食,张忠和程放坐在前厅,待所有菜馔上齐,也不见达鲁的人。
这倒是奇了,除开第一日,之后每日早饭他都会前来用早饭,怎么今日迟了,是起晚了还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来人。”张忠叫了一声。
从旁上前一仆从。
“去请达鲁将军来。”
奴仆应下去了。
“他不来便不来,张兄又何必遣人专跑一趟,叫我说,他不来更好,咱们这早饭吃得安静,那蛮子忒不讲礼。”程放哼声道。
“马上就要攻打下一个城池,这个时候不要再起风波,让人去叫一声,表面礼数到了,也好叫他替我等尽心办事。”张忠说道。
程放听罢,也就不说什么了,孰轻孰重心里还是知晓的。
那奴仆去了有一会儿,回到敞厅,向张忠回禀道:“回主子的话,那位将军大人说他早上就不来用饭了。”
“不来?”张忠又问,“他是这么说的?”
奴仆回道:“不是,奴才没见到将军的人,房门闭着,将军大人在屋里,是屋外的看守,就是叫阿念的女奴说的,她说,将军大人在屋里同人议事,已交代过,早饭就不来前厅了,让二位大人不必等他。”
“行了,你下去罢。”
奴仆躬行退下。
“张兄,你看看,你还特意让奴才去叫他,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来都不来,这是嫌弃同咱们坐一张饭桌哩!”程放添柴加火地说道,他很是看不惯达鲁,若不是为着他手下的余部,还要利用他攻打东境其他城镇,这人,他绝计要宰的。
“罢了,既然他不来,咱们也不等,用饭。”张忠说道,旁边的丫鬟开始布菜。
吃了一小会儿,就见达鲁同他的两名副将从前厅门前大步流星走过,行色很是匆忙。
“达鲁将军这是要去哪里?”张忠将人叫住。
达鲁顿住脚,侧头看向张忠,眸光一闪,扯着嘴角不自然地笑了笑:“有事,出去一会儿。”
张忠点了点头,见他说罢后疾步离去,看了一会儿,收回眼,重新坐回桌边,继续用早饭。
过了一会儿,门前的奴仆走到张忠身边,低声道:“主子,那名叫阿念的女奴跪在门前,她说有要事报知您。”
张忠看了一眼程放,疑惑道:“阿念?达鲁身边的女奴?”
“是。”
“她一个奴才,能有什么要事。”张忠说道。
“不知,小的见她神色有些慌张,问了她,她也不说,非要见到二位将军才肯开口。”
张忠抿了抿唇,伸出筷子一面夹菜一面说:“叫她进来。”
正巧达鲁不在,一会儿借故把这女婢拉出去发卖,或叫人拖远些处理掉,达鲁日日借她梁人的身份指骂,他同程放不同,隐忍不发,面上虽一直客气,心里哪能不恼。
正想着,一个躬背缩肩的身影逆着光从大门走来,垂手躬身地走到桌前。
“你有要紧事情说?”
张忠问罢,女奴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再次垂下头默然不语。
“问你话,怎么不说?!”张忠喝道,他在奴才面前可不用做出和善的样子。
那名叫阿念的女奴终于颤颤说道:“这位大人救过奴的命,奴心里感激,所以奴情愿卖主,也要报答这位大人。”
程放不甚在意,他也不是为着救一个奴才,就是见不惯达鲁。
不过听这女奴的话外音,像是真有事,程放同张忠互看了一眼,粗声说道:“好丫头,有什么事情你只管说来,以后你就跟着我,有我在绝不叫你主子打你、骂你。”
女奴稍稍直起身,只是那纤瘦的肩膀仍躬着,细着声气,说道:“今日一大早,奴见跟在大将军身边的鱼九急急进了将军屋子,落后那个叫老鬼的副将也进去了……”
“婢子守在门前,隐隐听到他们说什么‘关着’‘暗中搜寻’‘终是找到了’婢子在将军府有几年了,知道大将军同那女人的事,亦知晓他一直暗中派人搜寻,当时想再听得更清楚,他们就从房里出来,离开了。”
张忠、程放一听,面色遽变,霍地站起,因动作太急,连带着桌上的餐盘都震了震。
“张兄,这可如何是好?!居然叫他把人找着了!不怕别的,就怕他带兵硬抢,咱们一时间无法从城外营帐调兵。”
“他身边只有几名副将,手上没什么人,同咱们一样,余部皆在城外屯着,砂城卫没有通报,那么他城外的兵马就无异动,眼下最要紧的是叫上府中护卫,先把人擒下。”张忠一面说着,一面往外走。
两人当下再也顾不得,朝外大喝一声:“来人!”
府中众人只见两名大将带着几十名轻甲卫,很是慌张地奔涌出官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