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气晴朗,阳光照在地面。
春风虽已过去,却仍带着些温软。
蒋安屿身穿正式朝服,站在殿堂前低头行礼。
他神情庄重。
“皇后娘娘已经驾崩,臣斗胆恳请陛下,让娘娘得以安心下葬,早日归于尘土。”
陈珩静默站着。
直到这一声叩拜和陈词响起。
他像是从一场悠长的梦境中猛地惊醒。
那一瞬间,所有压抑的情感汹涌而出。
温琴儿,真的不在了。
她离开的时候没有愤恨不甘,也没有刻意逃避谁。
她是深爱他的。
在这世间唯一毫无保留地对他的人。
她的死,并非软弱与屈服。
而是选择用自己的命去赎他们曾种下的孽障。
蒋安屿内心一直存着担忧,生怕陈珩情绪失控。
但让他意外的是,皇帝这次异常平静。
“好。”
一声“好”轻飘飘落下,却让蒋安屿心中微微一颤。
早朝时,追赠皇后名号的事宜、与礼部商议具体丧仪流程。
皇帝都冷静得出人意料。
他在御座之上认真聆听群臣建议。
他甚至亲自参与讨论,询问温琴儿可能配享的谥号。
“德怡?”
他若有所思道。
“慈孝如何?朕希望世人记得她的品行与慈悲。”
他对几位执笔的翰林学士说道。
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是天下皆知的一国之后。
他是那样执着地深爱着她,纵使天地不容,命运多舛,他也从未后悔。
如今他只想着一件事。
要将她体面安葬。
但他想将她送入皇陵,合葬于自己身侧这个决定。
在议事途中被部分朝臣坚决反对。
那几个年老又自诩清流的礼部春祀官员得知温琴儿过往经历后,立刻抓住这个所谓把柄纠缠不止。
她说她曾经出嫁一次,更在未入宫之前已有婚育之实。
他们咬紧旧俗律例不放。
“此等人断不可享有母仪天下之位,遑论葬于皇陵?还请陛下三思!”
若是以往,陈珩定会大怒拍案斥责。
可今日不同,他竟只是淡然看了群臣一眼。
“既然诸卿坚持不愿,那朕便依各位心意,不再强行安排。”
听到这句话,不少持反对意见的官员松了口气。
谁知下一刻,陈珩忽而缓缓站起。
“你母亲为朕付出甚多……你要好好记住她所作的一切。朕希望你在将来能代我弥补今天未能实现的愿望。”
“等朕百年之后,也不要将朕安葬进皇陵。母后安葬在哪里,就把朕放在那里。”
“陛下——”
本来看似赢了的官员顿时坐不住了,面面相觑。
有人惊愕失色,有人试图再开口劝说,却终究没人敢贸然出声。
陈珩微微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别再说话。
“就这样吧,朕累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
“退朝。”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望着那个曾经风度翩翩、威仪十足的皇帝,仿佛在短短几天之间,他已经老了整整十岁。
蒋安屿没有离开,默默地陪着他走出宣政殿。
在长长的宫道上一步步前行。
两人走着走着,走到半路,陈珩忽然停下了脚步。
“陛下。”
蒋安屿轻唤了一声,语气有些发虚。
好在,陈珩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没事。”
接着他又缓声道:“宸儿和欢儿这几天可还好?”
太子虽然年幼,但也已经六岁,懂事许多,听人说话都懂了。
即便母亲离世让他悲伤不已。
但他明白自己是国家未来的继承人,心中纵有千般不舍,也只能强忍下来。
反倒是两个小皇子陈枫宸与陈清欢才刚满三岁,年幼懵懂,听不太懂大人之间复杂的话语。
只晓得有好几天没见到母后了,便天天哭闹个不停,追问母后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所幸宫中还有照顾他们的奶娘与嬷嬷们,加上小孩子天性注意力容易被分散,哄一哄,讲故事、玩游戏,倒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不再成日啼哭吵闹。
听蒋安屿将事情娓娓道来,陈珩这才缓缓点头。
“这样就好。”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碧霄宫的方向。
那里曾住着他最爱的人,是他最不愿再去,却又始终割舍不下的地方。
他似乎想要过去看看,却又迟迟没有迈开脚步。
蒋安屿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心里一阵酸涩,几乎落泪。
他更明白陈珩不是不想见孩子,而是自觉无颜面对他们。
“陛下。”
蒋安屿小心措辞。
“娘娘如果在天有灵,定然最希望看到的是陛下珍重自己,悉心照料几位殿下,请勿辜负她临终前的叮嘱与深情。”
陈珩微微怔住,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你说得没错。”
“我只是担心……当几个孩子问我时,他们母亲去了何处,我又该如何回答。”
他说完这句,深吸一口气,缓缓迈开步伐。
长长的御道一眼望不到尽头。
两旁垂落着稀疏树影,随风轻轻摇晃。
他行于其中,但始终没有停下。
蒋安屿则静静跟在他身后数步之远。
“我又该如何作答呢?轩赫,我终究还是犯错了。”
错从何来?
也许从那一年那一夜开始。
那时他从山上摔下,万念俱灰之际,睁开眼却是她跪在泥地里给他包扎的容颜。
那天,细雨绵绵,山间雾气氤氲。
她穿着淡色薄纱裙衫,手里握着药锄,鼻尖沾了草屑泥土,却笑望着他。
“你命可真大,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都没事。”
他记得她介绍自己的模样:“我叫温琴儿,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也曾半开玩笑地说过以身相许的言语,却被她笑着反驳。
“你们外面的人怎么这么直接啊……算了,我也不计较了,我也成亲了。”
只是那一眼之后,命运仿佛早有了安排。
“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她这样说着,却没有说清楚要承诺什么。
而他后来才明白,那些话里藏了多少情,埋得多深。
回忆至此,陈珩缓缓吐了口气。
而眼前,则又是这条寂静空旷的宫道。
他忽然停住脚步,回转身子面向蒋安屿,露出一抹复杂难言的笑容,开口问:“轩赫,我是因骄傲和任性付出了代价,那你呢?你有没有因为曾经的一瞬间,误了自己的余生?”
窗外的蝉鸣不知从何时又响起来,一声高一声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