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医院,顶层重症监护室。
冰冷的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与室内沉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主治医生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拆开傅蕴身上的纱布。
纱布之下,原本狰狞的伤口已经结痂,大大小小的紫青色瘀伤也淡去了不少,虽然看着依旧触目惊心,但比起刚送来时那副几乎不成人形的样子,已然是天壤之别。
傅行站在病床边,一双虎目紧紧盯着儿子,眼眶里蓄满了水汽。
他的儿子,他傅家唯一的继承人,总算是从鬼门关里被拉了回来。
“医生,我儿子他……他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温和的笑脸。
“傅先生请放心,小少爷的恢复情况非常理想,各项生命体征都很平稳。”
他指了指傅蕴头上还包裹着的网状头套:
“头部的创伤最重,之前做了开颅手术,好在手术很成功,后续只要好好休养,就不会有大碍。”
傅行激动地连连点头,他伸出手,想去碰碰儿子,却又怕惊扰了他,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无声地落在床沿。
他俯下身,看着傅蕴苍白但安详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
欣慰、心疼、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这个臭小子……”
他喃喃自语,又哭又笑:“等他醒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旁边的闵祥玉也露出一副慈爱祖母的神情,用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叹息着:
“阿行,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你就别再说他了。等他醒来,我们都好好疼他。”
医生笑着说:“老夫人说的是。傅少这次能转危为安,已经是奇迹。按照目前的恢复速度,最迟今晚就能醒来。”
“真的?”
傅行猛地抬头,脸上是难以抑制的狂喜。
“真的。”
医生肯定地点头,随即又严肃地补充:
“不过,傅少刚做完开颅手术,脑部还很脆弱,醒来后情绪绝对不能有太大的波动,更不能进行剧烈运动。”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需要静养。”
“我们明白,我们一定注意。”傅行连声应下。
闵祥玉对身后的邢鲲使了个眼色。
邢鲲会意,立刻上前一步,将一张黑色的银行卡悄无声息地递向主治医生。
“张医生,这次多亏了您,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张医生脸色一变,连忙摆手后退。
“老夫人,这万万使不得!救死扶伤是我的职责。再说了……”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敬佩与向往的神色:“这次傅少能从那么严重的车祸里活下来,最大的功劳,不是我,而是那位云溪神医。”
闵祥玉笑脸僵在脸上。
“若不是云溪神医及时出手做手术,稳住了傅少的性命,恐怕……我这点医术,在她面前,实在是班门弄斧,不敢冒领功劳。”
傅行倒是没注意自己母亲的异样,他连连点头:“是啊,这次多亏了云溪神医啊!但张医生您也是功不可没的哈哈哈!”
“傅先生客气了。”
几人又在病房里站了一会儿。
医生看了看时间,建议道:
“傅先生,老夫人,我们去办公室详谈一下傅少后期的疗养方案吧,这里不宜久留,让傅少好好休息。”
“好,好。”
傅行点头,跟着医生向外走。
走到门口,他又忍不住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儿子。
这臭小子终于要醒了,傅家的天,也该晴了。
他转身,轻轻带上了厚重的房门。
走廊里恢复了寂静。
几分钟后,安全通道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从里面闪了出来。
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休闲服,头上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脸上还戴着一个宽大的口罩,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她快步走到重症监护室的门口,心跳得厉害。
刚一靠近,守在门口的两名黑衣保镖立刻警惕地拦住了她。
“站住,你是什么人?”
其中一名保镖声色俱厉,手已经按在了腰间。
女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大脑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地就想转身逃跑,再另想办法。
就在这时,另一名保镖却忽然“咦”了一声,他盯着她的装扮,上下打量了几眼,像是在回忆什么。
突然,他一拍大腿,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您……您是云溪神医?”
她浑身一僵,脚步钉在了原地。
什么神医?
她脑子里满是问号。
第一个拦住她的保镖也愣住了,狐疑地看着眼前人,又看看自己的同伴。
“老李,你没搞错吧?”
被称作老李的保镖一把拍开同伴的手,压低了声音,兴奋地说:
“错不了!你忘了?”
“上次给小少爷做手术的那位云溪神医,不就是这副打扮吗?”
“鸭舌帽、黑口罩,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神秘得很!”
他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恭敬无比。
“神医,您一定是听说小少爷快醒了,特地过来探望的吧?”
“快请进,快请进!”
说着,他竟然主动上前,拉开了重症监护室的门。
另一个保镖虽然还有些疑虑,但听同伴这么一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毕竟,除了那位传说中的神医,还有谁敢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闯到傅家的地盘来?
她站在原地,心脏狂跳。
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巨大的惊慌过后,是一阵狂喜。
她强压下内心的波澜,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那名保镖点了点头。
她的沉默和神秘,在保镖看来,反而更加坐实了“神医”的身份。
“神医里面请,小少爷就在里面。”
老李笑得一脸谄媚,将门推得更开了些。
门口的僵直立着的人不再犹豫,迈开步子,在两名保镖恭敬的注视下,走进了那扇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门。
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摘下了脸上的口罩。
赫然是,谢安月!
重症监护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医疗仪器发出的“滴滴”声,规律而冰冷,一下下敲在她的心上。
她的视线穿过空旷的病房,落在中央那张病床上。
傅蕴就躺在那里,身上连接着各种各样的管子,脸上戴着氧气面罩,了无生气。
要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他看起来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谢安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
她扶着墙,一步步挪到病床边。
看着他苍白的嘴唇和眼下的青黑,看着他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她的心疼得缩成一团。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可手刚伸到一半,温砚尘昨晚那张带笑的脸和冰冷的话语,就在她脑海中浮现。
“他快醒了。”
“安月,一旦他醒来,你猜他会告诉傅家,那场车祸是谁的杰作?”
“你猜,傅家会怎么对付你?”
指尖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谢安月闪电般收回了手。
心疼和怜惜瞬间被彻骨的寒意取代。
不。
她不能心软。
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谢家倒了,她好不容易才攀上京城谢家,伪装成失忆的谢浅月,拥有了新的身份,如今京城谢家也把她赶了出来。
如果傅蕴醒来指认她,傅家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谢安月咬紧了牙,眼底的柔软和挣扎被一片狠戾覆盖。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针管。
透明的管身里,装着乳白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温砚尘说,只要把这个东西推进傅蕴的输液管里,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会变成一个活死人,一个植物人。
一个永远不会开口说话,不会指认任何人的,完美的秘密守护者。
对不起,蕴哥哥......
她在心里默念着,声音都在发抖。
“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颤抖的手指握着针管,缓缓靠近那根连接着傅蕴生命的输液管。
针尖在灯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她闭上眼,将针头对准输液瓶下方那个小小的橡胶口,狠狠心,扎了进去。
冰冷的针尖刺破橡胶。
只要她轻轻一推,一切就都结束了。
她的未来,她的新生,就都保住了。
就在她拇指发力,准备将管中的液体全部推入时——
“嗯……”
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从病床上传来。
谢安月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凝固,僵在原地,不敢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她猛地睁开眼,死死盯住房床上的人。
只见傅蕴的眼皮,竟然在轻轻颤动。
几秒钟后,那双她也曾痴迷过的眼睛,缓缓掀开了一条缝。
迷茫,困惑,然后慢慢聚焦。
当他的视线落在床边站着的谢安月身上时,那双黯淡的眸子先是怔愣,随即,一点点亮了起来,像是黑夜里被点燃的星火,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谢安月的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温砚尘不是说他还要几天才能醒吗?
傅蕴的嘴唇动了动,氧气面罩下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那只曾经无数次将她拥入怀中的手,此刻却虚弱得连抬起都费力。
他朝着她的方向伸过来,似乎想抓住什么。
最终,他的指尖轻轻勾住了她的衣角。
“安月……”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透着欣喜和依赖。
是幻觉吗?
“你……来看我了?”
“我以为……我以为我死了……”
衣角传来的微弱力道,却像是千斤巨石,瞬间将谢安月从惊骇中砸醒。
她吓得差点尖叫出声,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傅蕴被她的动作弄得一愣。
他看着她惊恐万状的表情,那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
见了鬼一样的恐惧。
为什么?
他的心沉了下去,不解地看着她。
然后,他的视线顺着她僵直的手臂,缓缓上移。
最后,定格在了那个还扎在输液瓶上的针管上。
那明晃晃的针头,那管诡异的白色液体,清清楚楚地映入他的眼帘。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傅蕴脸上的欣喜一点点褪去,化为茫然,再转为彻骨的难以置信。
他想起来了。
云丽山庄!
温砚尘!
车祸!
他最爱的安月,亲手将他送上了绝路。
而现在,在他九死一生之后,她又想做什么?
“为……什么?”
傅蕴虚弱的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他死死地盯着她,眼里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灰败和痛楚。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安月……我那么爱你……我把所有最好的都给了你……帮你对付楚绵,帮你出气……”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为什么……要制造车祸......”
还要他的命?!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在谢安月的心上。
听到“制造车祸”几个字,谢安月最后的侥幸也被击得粉碎。
他想起来了。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巨大的恐惧过后,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谢安月缓缓放下了捂着嘴的手,脸上的惊慌失措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病床上那个她曾经爱过的男人。
“为什么?”
她重复着他的话,嘴角勾起一抹凄然又残忍的弧度。
“因为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要时时刻刻担心秘密被揭穿!”
“因为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永远不可能高枕无忧!”
“傅蕴,是你逼我的!”
她低声嘶吼着,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惧和怨恨都发泄出来。
傅蕴双眼含泪,“我、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推动针管的手僵了一下,谢安月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傅蕴的双眼。
不怪她吗?
“安月,你别、一错再错......之前的事,我都不怪你好不好?你不要......”
“对不起。”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紧咬牙关:“你不怪我,傅家也不会放过我的,对不起蕴哥哥......”
话音落下,她闭上眼狠狠将针管里的白色液体,全部推了进去!
不——!
傅蕴目眦欲裂。
他想阻止,想挣扎,想拔掉手上的输液针。
可是身体所受的重伤让他根本动弹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致命的药液,顺着透明的管子,一滴,一滴,融入他的血液,流向他的四肢百骸。
绝望,像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他不敢相信,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女人,那个他以为是世界上最纯洁善良的天使,竟然会用这样残忍的方式,亲手将他推入地狱。
悔恨和痛恨在他胸中交织翻涌。
他伸出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再次抓住了她的衣角,眼中满是哀求和不甘。
谢安月看着他痛苦绝望的脸,心中猛地一抽。
但她只是咬紧牙关,一把将他的手狠狠甩开。
傅蕴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床边。
谢安月迅速将空了的针管拔下,塞回口袋,然后重新戴上口罩和帽子,将自己再次包裹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她却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隔着几米的距离,她对上了傅蕴那双逐渐涣散的眼睛。
那里面,有痛,有恨,有悔,有不甘,还有一丝……
她看不懂的,深沉的悲哀。
谢安月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她咬着唇,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最终都被决绝的冷硬所取代。
她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关上。
病房里,傅蕴的视线渐渐模糊。
谢安月决绝离去的背影,是他意识里看到的最后一道光景。
一滴滚烫的泪,从他的眼角缓缓滑落,没入发间,冰冷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