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枷锁
一行人是在隔天早上太阳升起后才离开[塔]。
众人一路上都不发一语，最后在入夜时抵达了柯涅利雅镇。
希菈等人在旅馆前与伊丽莎白等人道别。虽然伊丽莎白似乎说了些什么，不过希菈完全不记得了。
她只莫名清楚地记得伊丽莎白头发上那个魔石制的发饰。
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只有四个人回来的房间，显得非常空虚寂寞。
房内有一张小桌子，以及相对的两张椅子。昨天，希菈确实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和梅林谈话。她也觉得自己明天应该还能在这里和梅林谈话。
她其实也理解梅林已经不在了。握在希菈手中的梅林之杖，就是最好的证明。
即使如此，她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她有种感觉，仿佛自己心中开了一个大洞，记忆与感情都从洞里掉了出去。
虽然应该感到悲伤，但是她自己也不太清楚。痛苦一直盘踞在胸口。这次没有感到害怕或憎恨。
希菈觉得呼吸变得困难，忍不住低下头。
“啊，希菈，总之先睡吧。明天再睡个懒觉。不然明天一整天都喝个烂醉也……不，这对希菈来说太残酷了。呃，总之被窝里很温暖。”
莉莉娅把手放在希菈低垂的背上，催促她躺下。莉莉娅虽然露出笑容想让希菈安心，但看起来有点勉强。
希菈抬起头，看见兰斯洛特的模样。他侧着脸没有看向希菈，眼神忧郁，但没有被希菈发现。
希菈看向另一边，看到阿格尼。他虽然看着希菈，但眼神和平时一样……不，比平时更加混浊阴暗，一直盯着某处。
“希菈，这里很冷吧？对吧？”
莉莉娅再次开口，希菈抬头看向她。
希菈心想，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才行。必须说自己没事，让莉莉娅安心，关心莉莉娅，赞成她为了明天着想先睡再说才行。
明明这么想，话语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希菈。”
莉莉娅温柔地关心希菈，希菈很想回应她，却动弹不得。
“希……哇！”
然而，莉莉娅的声音中断了。因为兰斯洛特抓着莉莉娅的后领，将她从希菈身边拉开。
莉莉娅愣了一下，抬头想抗议，但兰斯洛特没看她，只是盯着阿格尼。
“阿格尼，那边交给你了，可以吧？”
“嗯。”
阿格尼没有反问兰斯洛特的意思，点头回应。
“……希菈。”
“什么？”
希菈听到兰斯洛特从上方对自己说话，抬起头。兰斯洛特僵硬地摸了摸她的头，剥夺了她看兰斯洛特脸庞的机会。
“好好睡一觉。”
兰斯洛特只说了这句话，就转过头去，离开房间。
门砰的一声关上后，房间变得十分安静。
莉莉娅似乎也被兰斯洛特带走了。房间里只剩下希菈，以及比她更安静的阿格尼。
“呃，阿格尼。”
“嗯。”
和比自己更沉默寡言的人在一起，希菈就不得不说话。她无视心中的疙瘩，开口说话后，阿格尼慢吞吞地回应。
“总之，莉莉娅被带走了，而且这里这么冷，呃……”
“要帮暖炉点火吗？”
看到阿格尼走向暖炉，希菈连忙阻止他。
阿格尼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希菈，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我不要火，现在……会让我想起。”
临终时，温暖的火焰燃烧的空间。那段回忆，她还没办法完全消化。在寒冷的土地上，温暖的火焰今后也会让希菈感到悲伤吧。
“这样啊。”
阿格尼似乎也想到了，他维持着在暖炉前蹲下的姿势，有些茫然地这么回答。
暖炉里没有火，用来照明的灯也没点着。这么小的旅店里，不可能有魔石的照明。
只是，阴暗、冰冷又安静的房间，对现在的希菈来说很舒适。
和希菈的心境相同，这个房间让她感到舒适。她想就这样沉浸在黑暗、冰冷和寂静中，连脑袋都沉浸在寂寞里。
只要沉浸在寂寞中，就不会想起更寂寞、更痛苦的回忆。就像伤口接触到空气会更痛一样，现在的希菈只要接触到光或热，就会感到非常痛苦。她有这种感觉。
但是，阿格尼不允许她这么做。
“那就躺这里吧。”
“呀！”
阿格尼抱起希菈，直接把她放在床上。然后他把自己床上的毛毯也拿过来，把希菈裹得紧紧的。
一开始还很冷的床铺，逐渐被希菈的体温温暖。
“不冷了吗？”
阿格尼尴尬地这么问道。他应该是经过一番思考后才开口的吧。就算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他也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冷。”
“这样啊。”
明明不怎么冷，希菈却忍不住这么说。阿格尼点了一下头，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准备盖在希菈身上。
看到脱下外套、身上只剩一件薄衬衫的阿格尼肩膀颤抖，希菈突然觉得非常难受。
“不是这样！”
希菈把毛毯和外套都推开，抱住了阿格尼。
比自己还要冰冷的身体就在那里。
“过来。”
希菈抱着阿格尼，试图把他拉到床上。阿格尼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图，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轻轻躺到床边，然后把自己和希菈都盖上毛毯。
希菈躺在床上，凝视着阿格尼。阿格尼的眼睛就像不知黎明为何物的天空，仿佛无止尽的黑暗……看着看着，希菈的心情也平静了下来。
“阿格尼，你会冷吗？”
“不会……”
阿格尼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然后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希菈的头。
他的手在希菈的头上摸了几下，然后才终于给出了答案。
“不会冷，因为你很温暖。”
看到阿格尼静静地笑了，希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
另一边。
把莉莉娅扔进房间后，兰斯洛特从内侧锁上门，然后大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粗暴地拉上窗帘。
“怎么了？”
听到莉莉娅的声音，兰斯洛特转过头来。
在昏暗的房间里，只靠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根本看不清兰斯洛特的表情。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样不太方便。”
“不方便？”
莉莉娅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兰斯洛特大步走近，还没来得及警戒，就被他一把抱住。脸埋在他的胸膛里，连话都说不出来。
“莉莉娅，你的脸很糟糕哦。”
“谁的脸很糟糕？”莉莉娅正想开口询问，随即想到他说的是自己。
“跟你的脸相比，大部分的人都很丑陋。”
莉莉娅抬起头，半开玩笑地说道，但兰斯洛特的视线让她感到很不自在，于是她闭上了嘴巴。
“这么暗，根本看不清楚脸吧。”
“是啊，我什么也看不见，就连这么近，也看不清楚你的脸。”
兰斯洛特在莉莉娅的头顶叹了一口气，又用力抱紧了她。
为什么要这么用力？莉莉娅很想问，又觉得问了不太好，最后还是问了别的问题。
“我的脸刚才有那么糟糕吗？”
“……至少我不会想让你跟希菈站在一起。”
兰斯洛特的声音有些消沉，莉莉娅听了也有些沮丧。
“是吗？啊，该死，不行了。我本来想好好照顾希菈的。”
希菈非常受伤，而且本人还不知道伤得有多重。
即使是不断失去重要之人的少女，也不可能习惯。无论经历几次离别，一定都很悲伤。
“莉莉娅，你果然很会担心别人。”
突然，她听见了傻眼的轻笑声。
“阿格尼放着不管，也会自己想办法吧。不如说，被他追根究底地问东问西，反而不符合他的个性。希菈只要有人听她说话就够了。要是被照顾得太无微不至，说不定反而会让她更难受。”
兰斯洛特的话，顺利地渗透进莉莉娅的内心，她也同意这个说法。确实如此，她坦率地这么想。现在的希菈，身边只要有像阿格尼那样沉默又笨拙的人陪伴，或许会比较好。
“莉莉娅，而你现在没有余力担心别人。但你天生就是看到比自己弱小的人，就会忍不住去照顾对方。我有说错吗？”
接下来的话，让莉莉娅恍然大悟。
也就是说，你是为了我才把我拖出房间吗？她差点这么问，又急忙吞了回去。
取而代之的是，她问了另一个问题。
“那你呢？兰斯洛特。”
隔了一拍之后。
明明是在昏暗又看不清楚的房间中，她却知道对方在注视自己。
“莉莉娅，我需要你。”
然后，对方直率的回答，让她非常惊讶。
“你还真老实。”
“说谎又有什么用。而且，反正你也需要我吧。”
厚脸皮又傲慢的说法，让莉莉娅露出像是佩服又像是无奈的笑容。
“我的表情可能很糟糕，不过我想你也差不多哦，兰斯洛特。”
“是啊，大概吧。”
兰斯洛特笑着回答，然后就沉默了。
在昏暗的房间中，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表情，两人就这样过了几分钟。
兰斯洛特放开莉莉娅，点燃床边的油灯。
“……酒和床，你要哪个？”
“嗯～酒就留到明天吧，我要睡了。”
莉莉娅坐在床上，表情突然变得阴沉。
“兰斯洛特。”
“什么事？”
在油灯的微弱灯光照耀下，熟悉的金发显得非常耀眼，莉莉娅眯起眼睛，想起昨天的对话。
“我睡不着，可以掐住我的脖子，让我晕过去吗？”
是的，莉莉娅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兰斯洛特深深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真的想要我这么做，那也无所谓。”
兰斯洛特像是非常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在莉莉娅的身边坐下。
“你想要的不是陪睡和唱摇篮曲吗？”
“咦，什么啊，只要拜托你就会做吗？真的？你吗？”
“只有这种夜晚，我才会这么做。”
“什、什么啊，你今天很体贴嘛。”
莉莉娅探头看着兰斯洛特，怀疑他是不是吃错药了。但是，兰斯洛特只是用充满忧郁的眼神看着莉莉娅，露出苦笑。
“我说过了吧，莉莉娅，虽然你需要我，但是我也一样需要你。”
“兰斯洛特，你很寂寞吗？”
“谁知道呢。不过，如果你想要撒娇的话，我也可以陪你。我就是为了这个才离开对面的房间。”
莉莉娅感到既不甘心又抱歉又高兴，她把头靠在兰斯洛特的肩膀上。
“不要对我太温柔啊，这种日子……会让我想哭的。”
莉莉娅话才刚说完，兰斯洛特就突然把手放在她的头上，有些粗鲁地抱住她。
莉莉娅还来不及对兰斯洛特突如其来的行动感到惊讶，脸庞就再次埋进兰斯洛特的胸膛里。
虽然想抱怨个一两句，不过别人的胸膛意外地舒服。
只要听到心跳声，就能确实感受到生命的气息。离死亡很遥远的人类存在，让莉莉娅稍微冷静了下来。
“嘿嘿，谢谢。”
莉莉娅心想，自己似乎很不擅长面对悲伤。
过去失去他人时，心中必定会有愤怒或憎恨。她总是以强烈的情感作为支柱，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过去母亲去世的那一天，莉莉娅也是如此。
所以，现在她实在无法振作。现在她心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憎恨，只有悲伤。
“虽然说是谢礼有点奇怪，不过我的胸部也借你吧，你可以尽情揉哦。”
“谁要揉啊。”
被轻轻敲了一下头后，莉莉娅轻声笑着闭上眼睛。
被眼睑压住而流下的泪水，隐藏在光芒之中，谁也没看见。
……
阿格尼和希菈在毛毯下温暖地依偎着彼此，好一段时间没有入睡，只是互相凝视着对方。
打破沉默的人是希菈。
“那个，关于老爷子的事……”
阿格尼大概没想到希菈会主动提起这件事，他稍微睁大了眼睛，但还是默默催促希菈继续说下去。
“我在想，这样真的好吗？”
这件事一直卡在希菈心中。
既然梅林接受了，这样就好。如果不这么想，她会受不了。
但是，梅林真的接受了吗？她无法阻止自己这么想。
“这样就好了吧。老爷子说，他的梦想实现了，这样正好。”
听到阿格尼的话，希菈稍微冷静了下来。
比起在自己心中重复这句话，让别人说出口往往更有效果。对希菈来说，现在正是如此。
“如果我是老爷子，应该不会后悔。老爷子也是因为不后悔，才会那样说吧。”
阿格尼说完后稍微抿紧嘴唇，然后又稍微露出笑容。
“嗯。”
希菈稍微放心了。阿格尼现在也很悲伤。她一这么想，就感觉获得了救赎。
“所以……那个，该怎么说。”
阿格尼露出困扰的表情，似乎在拼命寻找词汇。希菈知道他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梅林在寻找词汇，这让她感到开心。
“老爷子不是还说了另一句话吗？”
“嗯，我记得。他说，只要我能记得就好。”
希菈努力打起精神说，然后回想。
梅林是这么说的。
[不是十年二十年，能请你记得我五十年左右吗？]
“我知道，我记得。不是十年二十年，是五十年对吧？没问题，我不会忘记老爷子……”
这时，希菈发现了。
“……老爷子。”
梅林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梅林说，希望她能记得五十年。
所以希菈必须记得五十年。
“这样啊，五十年啊。”
五十年。对希菈来说，这是未知的岁月。
也是她必须超越的岁月。
“如果必须记得老爷子，就必须活下去才行。”
希菈心中涌起一股类似绝望，却又更加激烈的感情。
那是对老爷子为自己着想的喜悦，是被抛下的悲伤，是对老爷子相信自己的喜悦，也是被老爷子束缚的悲伤。
然后，是使命感。
“因为必须记得，所以我必须活下去。”
“活下去。”想到自己背负的使命，希菈的表情扭曲。
“……这是枷锁。”
说出口后，她才发现正是如此。
希菈被束缚了。她被留在这个世界上。她有了不能死的理由。
这对希菈来说是枷锁。
是夺走她确实能拯救她的道路的枷锁。
“我必须变强。为了记得老爷子，记得至今为止的大家。”
但是希菈决定接受这个枷锁。
“我必须活下去！”
残酷又温柔的枷锁，今后也不会放开希菈。
希菈忍不住时，阿格尼伸手温柔地抱住她。
突然，希菈终于开始流泪。
就这样，希菈哭了又哭，终于理解。
梅林死了。
希菈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隔天早上。
希菈醒来时，阿格尼就在她身边。
“早安，希菈。”
“嗯，早安。”
阿格尼在希菈醒来之前就醒了，不过他似乎在希菈醒来之前，一直陪在她身边。
希菈轻声一笑，坐起身来。
窗外已经完全天亮了。
她对早晨的到来感到不可思议。明明昨晚甚至觉得夜晚永远不会结束。
希菈在床上坐起身来，思考。
不论多么悲伤多么痛苦，夜晚都会结束，早晨都会到来。
希菈今后必须跨越几千个夜晚与早晨。
她必须活下去。
不论多么悲伤多么痛苦，她都必须活下去。
没错，她和梅林约好了。
“真是个狡猾的老爷子。”
希菈下床，立刻用桶子里的水洗脸。
她的眼睛感觉又热又重，但她决定不放在心上。她不想看到难看的自己，所以不照镜子。其他伙伴们应该也会装作没看到。
接着她仔细梳头，分成两束。
她一如往常地将头发在耳后绑成两束，再分别绑上缎带。
浅桃色的缎带，以及浅琥珀色的缎带。
两者都是希菈珍惜的人们送给她的，重要的东西。
“好。”
确认缎带后，希菈回头望向阿格尼。不知不觉间，他也已经整装完毕了。
“莉莉娅他们醒了吗？”
“要去叫他们吗？”
“嗯。”
她打开房门。
叽一声，门的摩擦声甚至让她觉得像是出阵的号角。
“哦，你们也醒啦。”
一走出房间，莉莉娅和兰斯洛特已经站在眼前了。
兰斯洛特的表情比平常柔和几分，莉莉娅也像是看开了似地露出爽朗的笑容。
“早安，莉莉娅、兰斯洛特。睡得好吗？”
“哦，还可以。你们……看来睡得很好呢。”
“嗯。”
希菈和莉莉娅交谈的同时，阿格尼和兰斯洛特只用眼神和手势进行了一段对话，但希菈决定不放在心上。
事到如今，她并不后悔让他们担心。因为现在必须思考的是今后的事情。
“总之先吃饭吧，我肚子饿了。”
希菈笑着提议，其他三人愣了一下后，也跟着笑了。
“什么嘛，说得好像阿格尼一样。”
“你什么时候觉得我肚子不饿了？”
“实际上就是那样吧……算了，没差没差。我也饿了。就算难过肚子还是会饿。好了，走吧。阿格尼的肚子差不多要开始叫了。”
四人一起迈开步伐。
走出旅馆，外头十分明亮。
希菈深深吸了一口清澈的空气，突然想到。
“莉莉娅，我想吃甜食。”
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她也会去吃甜食。
她不会说什么要连死去的梅林的份一起吃这种值得称赞的话，只是因为自己想吃才吃。就算和梅林有关，顶多也只是想让梅林后悔。
“哦，好啊。那我也点些什么，我们分着吃吧。”
“嗯。”
四人踏着雪前进。
一步一步，仿佛在记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