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襄国城外，晋军大营，中军帅帐。
襄国决战的血腥气息尚未完全散去，军营中已开始弥漫战后整编的忙碌与新生的希望。胜利的余晖中，并州刺史刘琨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大营。
营门大开，刘琨一身甲胄未卸，大步走入帅帐，望见御座上的司马邺，以及端坐于左首、气度渊渟岳峙的邵明珠，他神情肃然，撩袍便拜：
“臣，并州刺史刘琨，拜见陛下！吾皇万岁！拜见燕国公！末将来迟，未能亲践襄国战场，目睹石勒授首，实乃憾事！然闻公爷神威，陛下天威，一举荡平羯逆主力，臣心振奋！在此恭贺陛下，恭贺燕国公！”
司马邺见到这位北地抗胡名将，面带笑容：“刘刺史请起！并州屏藩之功，朕与燕国公铭记于心！若非刺史在晋阳牵制，又遣祖先生率精骑助阵，此战未必能如此顺利！卿不必自责。”
邵明珠也拱手还礼，目光深邃：“越石兄客气了。襄国之捷，乃将士用命，陛下洪福，非一人之功。兄于并州坚守孤城，令胡虏不敢窥伺太原，已是擎天之柱。”
刘琨起身，看向邵明珠，眼中带着复杂的敬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却已位极人臣的燕国公，其雷霆手段与盖世功勋，让他这个老将也深感震撼。
众人重新落座，议题转向战后的河北格局。
祖逖率先出列，朗声道：“陛下，国公！石勒虽败走，然冀州南部（赵国、广平、阳平等郡）尚有余孽盘踞或处于无主混乱状态。此乃膏腴之地，亟需王师抚定！”
他的目光投向刘琨：“并州刘刺史，久镇北疆，威望卓着，更熟悉赵地情形（晋阳毗邻）。且此次襄国决战，晋阳虽未直接参战，然遣奇兵助我军破敌，亦有大功！臣斗胆举荐刘刺史率本部并州精锐，南下收取冀南诸郡！”
邵明珠与王浚交换了一个眼神，均微微点头。这是个顺理成章的人选，也是给刘琨名正言顺扩张影响、获得更多政治资本的机会。邵明珠当即道：
“士稚所言甚是。冀南毗邻司隶（洛阳方向），位置紧要，亟待安抚。越石兄，收复冀南，安定地方的重任，非兄莫属。”
刘琨闻言，心中一动。这是实打实的地盘和功劳！他强压激动，抱拳道：“承蒙陛下与国公信任！琨必当竭尽全力，速定冀南，抚慰百姓，不负圣恩！”
邵明珠补充道，语气带着告诫与深远考量：
“越石兄此去，务必稳扎稳打，以抚为主，剿抚并用。对于石勒溃散的残兵……不必过于追剿。”
“哦？”刘琨微感诧异。
邵明珠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石勒丧师十余万，元气大伤，已成丧家之犬。此时若穷追猛打，必逼其狗急跳墙，或做困兽之斗，或四散流窜，反而搅扰地方。不如……给他留口气。”
他目光如刀，扫过帐内众人，说出更关键的一句：
“让他……慢慢收拢他那点可怜的残部吧。待他收拢得差不多了……平阳的怒火，也该烧到他身上了！” 众人心头雪亮——驱虎吞狼，坐收渔利！
“为策万全，”邵明珠看向一旁的段部将领，“段末波将军！”
“末将在！”段末波出列。
“着你率领段部精骑一万，暂时留守襄国周边，配合刘刺史攻略冀南。听从刘刺史调遣，主要负责清剿胆敢顽抗的死硬分子，并护卫粮道安全。待冀南肃清，再听调遣。”
“末将遵令！”段末波抱拳领命。这是对刘琨的支援，也是一种隐隐的制衡。
部署完毕，邵明珠看向司马邺：“陛下，冀南大局已定，有刘刺史与段将军，当可无忧。臣请护送陛下，先行起驾回銮顺天府。河北百废待兴，朝廷新政，需陛下坐镇中枢主持。”
司马邺此时对邵明珠信任依从到了极点，立刻点头：“就依燕国公！即日启程回京！”
黄河以北，一片无名山谷
残阳如血，映照着山谷中一片死寂颓败的景象。不足五万的残兵败将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的野狗，蜷缩在泥泞与血污中。衣甲破烂，旌旗倒伏，伤兵的呻吟和战马的哀鸣是这里唯一的主调。
石勒靠在一块冰冷的大石上，头发散乱，曾经狰狞的面庞被烟尘和血污覆盖，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灰败。他失神地望着眼前这群惊魂未定、眼神涣散的败兵，每看到一张熟悉却写满恐惧的脸孔，心中就如同被狠狠剜去一块血肉。
十七万大军……他石勒纵横河北、睥睨群雄的资本……就这么灰飞烟灭了！在邵明珠那如同神魔般精准狠辣的布局下，在那场让他想起就肝胆俱裂的血色风暴中，被碾成了齑粉！
他脑海里不断闪现着那支黑色玄甲重骑撕裂一切的恐怖景象，闪现着帅旗倒塌的瞬间，闪现着溃兵如山倒的绝望……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败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心。
“大王……喝点水吧……”张宾的声音沙哑地响起，递过一个脏兮兮的水囊。这位一向智珠在握、羽扇纶巾的谋主，此刻同样形销骨立，往日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彻底消失，只剩下深深的挫败感和眼底的茫然。
石勒机械地接过水囊，灌了一口冰冷的溪水，却感觉不到一丝滋润。他苦涩地看着张宾：“孟孙……完了……全完了……十七万人啊……就剩下这点……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张宾沉默良久，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惨笑：“大王……属下……无能！每一步，似乎都在邵子卿的算计之中！襄国……我本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却被他的神机妙算逼得险入死境……联合平阳之策，尽数被他反制……就连最后诱敌断粮之计，也被他提前识破，那支埋伏的奇兵根本未能接近他粮草重地！此人……智近乎妖！料敌先机，神鬼莫测！属下……生平自负，今日方知……天外有天！”
深深的挫败感和自我怀疑笼罩着张宾。他从未感到自己的智谋如此苍白无力，仿佛每一步棋都被对方了如指掌，玩弄于股掌之上！这种无力感，比战场上的惨败更让他心灰意冷。
石勒看着张宾的颓丧，心中更添悲凉。但他是石勒！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枭雄！即使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他也绝不会就此认命！眼中的灰败渐渐被一股源自骨子里的凶狠戾气取代：
“天外有天？老子还没死！”石勒猛地一拳砸在身边的岩石上，指节渗血也浑然不觉，“邵明珠……这个仇，老子记住了！孟孙！现在不是丧气的时候！告诉本王，现在该怎么办？！刘聪那老狗绝不会放过这个弄死我的机会！我们该往哪里去？”
听到石勒重新燃起的狠戾，张宾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挫败阴影中挣脱出来。谋主的本能促使他再次运转起高速的思维。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简陋的地图旁用树枝在沙土上划出：
“大王！为今之计，刘聪恨我等不死，冀州已成绝地，并州刘琨、幽州邵明珠更是虎视眈眈！唯有……远走他乡，另寻根基！”
他指着地图上一个相对偏远的方向：
“河东（山西西南部，靠近关中，现在的运城）！”张宾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光芒，“此地虽属刘聪治下，但山高路远，朝廷控制薄弱！豪强林立，羌胡混杂！更关键的是……”
他加重语气：
“其一，南接关中！关中虽有伪晋虚名，然李雄（此时已建国大成）正与司马保（司马模之子）争夺雍凉，乱成一锅粥！我军可趁隙而入！
其二，西邻河套！那里是羌胡故地，有尚存的羌、氐、匈奴部落，皆被汉廷压迫甚深！大王可收其为己用，避实击虚！
其三，刘聪注意力必被邵明珠威胁！其‘讨伐’我等的军队，未必会深入这偏远贫瘠之地纠缠！”
石勒眼中凶光闪动：“河东……”
“对！”张宾继续道，“大王需立即整顿这五万残兵！淘汰伤重无用者！抛掉一切辎重！只留精锐！轻装简从！秘密急行军！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刘聪势力边缘！一旦进入河东群山……”
张宾的声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寒意：“便是潜龙入海！先踞险地，剿灭或收服当地坞堡豪强！结好羌胡！积蓄力量！待刘聪与邵明珠斗得两败俱伤，天下再有大乱之时……”
他紧紧盯着石勒：“便是大王……卷土重来，再造乾坤之日！”
石勒被张宾话语中的“潜龙入海”、“再造乾坤”刺激得心潮激荡！一股求生和复仇的野火重新熊熊燃起！
“好！就依先生之计！传令下去！轻装！急行！目标——河东！”石勒霍然起身，如同受伤的饿狼，发出了垂死的咆哮！
平阳，汉宫
“废物！都是废物——！！！”
暴怒的咆哮在汉宫大殿内回荡！价值连城的青花瓷器（邵明珠的瓷器已经卖到了平阳）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刘聪双目赤红，如同疯癫的野兽，指着跪在殿中瑟瑟发抖的败军之将：
“十七万大军！襄国坚城！石勒那羯狗！还有朕的三万禁军！竟然……竟然全军覆没？！被邵明珠那小儿打得落花流水？！朕的禁军呢？！靳明呢？！王腾呢？！”
“陛……陛下恕罪……”那将领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石……石勒……他……他反了！他诱杀了靳明将军和王腾将军！夺……夺了禁军兵权！然后……然后在战场上又被邵明珠……击溃了……末将……末将拼死才逃出来……”
“石勒——！！！”刘聪听到这里，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他原本震怒于邵明珠的胜利，此刻更痛恨石勒的背叛和愚蠢！“这个忘恩负义的羯狗！朕待他不薄！他竟然敢杀朕爱将，夺朕之兵？！他该死！该千刀万剐！”刘聪状若疯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气炸肺腑！
他猛地看向阶下同样面色死灰、忧惧交加的靳准（靳明之叔），以及其余大臣，独眼中闪烁着令人心悸的狠毒寒光：
“拟旨！即刻拟旨！”刘聪的声音因暴怒而嘶哑扭曲：
“一！诏告天下！石勒弑主杀将，谋逆叛国，罪该万死！凡擒杀石勒者！封万户侯！赏万金！食邑三州！
二！尽收石勒襄国亲眷党羽！凡……凡沾亲带故者……尽诛九族！一个不留！头颅悬于平阳城门！曝尸三日！”
这命令充满了暴戾的兽性和对失败的无能狂怒！
靳准听到诛杀石勒亲眷，眼中闪过复仇的快意，但更深的恐惧随之而来。
“陛下息怒！”殿下一老臣颤巍巍开口，“石勒固然该杀！然其如今已成流寇，不足为虑。眼下心腹大患……是那邵明珠啊！其拥兵数十万，挟天子占据河北，更是晋室正统！其势已成！不日必将挥师西向！陛下！当务之急是……是……”
“是什么？！是议和？！”刘聪狞笑，“放屁！朕乃大汉天子！岂能与那司马邺小儿的鹰犬议和？！”他独眼扫视着噤若寒蝉的群臣，声音带着末路的疯狂：
“给朕征调全国兵马！强抓壮丁！搜刮粮草！命中山王刘曜，放弃进攻关中！率其部主力，火速回援平阳！命卫将军刘畅，抽调青徐之兵，北上汇合！朕要集结所有力量！在黄河之滨……”
刘聪的声音因疯狂而尖利：
“与邵明珠那厮！决一死战！！！朕要亲手砍下司马邺小儿和邵明珠的头颅！挂在长乐宫门上！！！”
大殿死寂。所有人都知道，这疯狂的征兵令和与势如破竹的邵明珠“决一死战”，无异于自杀！但无人敢劝阻暴怒的刘聪。靳准等人心中更是寒意森然——石勒完了，邵明珠来了，汉国……似乎也已看到了末日。一场更惨烈的风暴，正伴随着石勒的亡命奔逃和刘聪的疯狂咆哮，在黄河两岸的硝烟余烬中，缓缓酝酿。北方的天空，血色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