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本可以不必跌下来的。
那山路不宽,但先前盛世时经年有车马行过,倒也不是什么窄得落不下脚的羊肠小道。
兼之那山上多生怪石与松木……
倘若不是这么个四下飘白的雪天,倘若她在此之前不曾先在山中攀爬了大半日的山路……
倘若她的腿脚未尝被雪水冻得发冰发麻,倘若她手臂在捞住孩子后还能再余下些力气——
那么,她或许便不会就这样跌下山去了。
最起码,她不会连山崖边横生斜长的那棵小树都抓不到。
苏长泠的视角被“影子”拉扯着自山崖跌落,那速度快得令她都没来得及看清山路上杨克礼一家最后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样的选择。
在意识即将被固定在少女身上的前一刻,她隐约听见远方似传来了阵不分明的、恍若万马千军踏在地上的颤动与鸣响。
她的神魂被这突如其来的颤响声震得不住一阵恍惚,再回神时,她已然跟着那跌下了山崖的少女一同“躺”在了谷底。
缀玉在刚摔下山路的时候是没有死的。
山坡上歪斜横生的林木终竟拦上了她的腰肢,那些挂了霜的枝桠交错着,替她大大放缓了她砸上地面时的速度。
但饶是如此,自数百丈的高山上滚落,亦终竟摔断了她半身的骨头——她的四肢加起来少说折了三处,肋骨亦跟着断裂了得有半数。
但不要紧,至少她还活着。
她今日是为了救自己的弟弟妹妹,才会不慎脚下发滑摔下来的……
阿娘和阿耶他们,应该会下来找她的吧?
他们不会抛下她……他们是会来找她的吧?
少女的心中忐忑万般,那股隐约潜藏了一线希冀的未知,甚至压过了躯壳上的疼痛,令她一时都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双腿早被山石跌撞得变了形状。
她的衣衫被山崖上锋锐的石块割磨破了,嫣红的血色顺着那些碎口,一寸一寸外渗着浸化了地上积着的那层薄雪。
然而那恢复了些微意识到少女却并未注意到过这些,她只执着的拧动了自己唯一完好的那条胳膊,拼了命地想要将身子挪移到一旁的窄山路上去。
山谷里丛生的杂草太多了。
她想。
她得想办法走到路上去——哪怕只是一条小路也好。
路上的杂草少些,她在那里,应当更易被人发现。
她这样想着,已折断了的手脚内无来由地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
那力道令她轻而易举地尽忘了身上的痛楚,她五指被砂石磨得露了白骨,赤色在雪中蜿蜒成流——而她浑然不觉。
——在这里应该就可以了。
浑身都血肉模糊了的少女瘫在山路上小口喘着气,呼出嘴的热气眨眼凝结成了一小片泛白的水雾。
眼前几串不大明显的脚印格外令她安心——她记得这里,随着阿耶推着板车翻越这重高山的时候,他们曾在这里走过。
——那路上还留着木板车行过压出来的车辙子呢。
阿娘他们要是顺着大路下山来寻她的话……很快就能找到她在哪里。
所以,娘。
你们赶快来接二妮回家好不好?
二妮的身上真的好痛。
那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莽劲褪去,潜藏在她四肢百骸内的痛意,几乎是瞬间便蔓延着攀爬上了她的头颅。
碎骨在她体内磋磨着原本完好的脏腑,筋肉也因失血而不受控的阵阵抽搐,每一次呼吸对她而言都是巨大的折磨——断裂的肋骨会压迫着她的肺叶,令她在喘息时也能感受到那种直达天灵、让她头皮发麻的痛。
真的太痛了。
少女的眼角遏制不住地渗出了泪花,她却死命憋着不肯让那泪水当真堕下眼角。
她这一路流的血已经够多的了,山路上有没有什么吃食——再哭下去,她只怕不等被人找见,就先被干死了。
她还想跟着阿娘他们一起去山的那边呢。
她不能哭,也不能叫。
她得留着力气,留着命等阿娘他们来接她。
少女死命咬紧了嘴巴,任雪落在她身上,又融化成一朵朵细小的水洼。
她身上有些伤口已渐渐结了痂,有的却仍在不急不缓的向外渗着血,绯红的暖流漫过草窠淌进道边,不经意浸没了草丛里一团被人遗弃的、黑黢黢的墨锭。
阿娘他们是会来接她的吧?
他们一定会的吧?
怀揣着这样的念想,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从日落等到了月升。
那细雪在二更时渐渐歇了,满天星斗飘忽着飞穿天幕上一层层稀薄的云。
绝望与恐惧像是纺车上拉出的丝线,一缕一缕地将她缠绕、包裹。
三更后的某一瞬她似隐约听见了山崖之上传来的、木车轮碾压过山路的吱嘎细响。
她是……被人彻底抛弃了吗?
她终究……是被人彻底抛下了吧。
少女愈渐失了焦距的眼中晃过些许满带着失落的迷茫,这一霎她忽的开始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自己白日里的坚持究竟还有些什么意义,也不知道时至今日她心中为何还要抱着那股子她明知不可能的、近乎是虚无缥缈的期待。
先前被风雪遮掩住的血腥气,随着融化了的雪水飘向远方,她听到山林里传出野兽们此起彼伏的凄厉叫嚷。
……对了,这山里是有不少虎豹豺狼的。
而且她从前还听阿耶说过,这山生得陡峭,每年有不少登山人不幸枉死于山道之上,他夜间在山中打猎还曾见到有鬼魂出没——
那些厉鬼有的长着三寸长的指爪,有的会拖着及地的舌头在临中穿行……它们都是会吃人的。
可她……可她现在,她现在全然没有力气去对付那些野兽或吃人厉鬼啊!!
少女惊恐不已地瞪圆了眼睛,浑身因失血与恐惧而止不住的阵阵颤栗。
山头的狼嚎虎啸在她耳畔忽近忽远,枝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像极了野兽利爪落在石子地上发出的碎响。
树影映在她眼中,化成了千万道狰狞的鬼影,就连天上的星子也摇曳着,浑似冲了天的鬼火。
在那股极端的惧意逼迫之下,她挣扎着扑动了四肢,但越动,便越有更多的伤口被她挣得寸寸开裂。
于是发滚的赤色又一次覆满了山路,那红洇开间,少女却一分一分,缓缓凉透了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