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气多变,刚刚烈日高照,眼下又下起了雨。花月谷的青石板路浸在冷雨里,苔藓上的水珠顺着叶脉滚成细流。公主握着油纸伞,伞骨上的夕颜花纹被雨水冲刷得发白,她望着前方雾蒙蒙的木樨林,后颈突然泛起凉意——这是被窥视的直觉。
公主攥着油纸伞的手心里全是汗。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时,心中算着,从谷口到木樨林,这个叫赵擒虎的男人已经跟了她三里路。她每走一步,身后的脚步声就近三分——赵擒虎的雨笠始终压着眉眼,刀疤从下颌蜿蜒至衣领,开山刀在掌心转得“哗哗”响。
“公主这是要去哪?”赵擒虎咧嘴一笑,黄牙间卡着半片木樨花瓣,“雨大路滑,不如让我护送你回屋?”他踏前一步,靴底碾烂路边夕颜花,腥甜的花香混着汗味扑面而来。公主后退半步,后背撞上湿滑的岩壁,指尖触到块凸起的石头——冰冷,尖锐。
“赵兄弟怕是醉了。”公主强作镇定,抬手拂开额前湿发,翡翠镯子在雨中泛着冷光,“若被谷主知道你故意缺席月相阁议事,怕是要谷规处置。”话音未落,赵擒虎突然伸手扯住她的披帛,粗糙的指腹擦过她手腕:“谷主?谷主此刻正商量着如何应对梁邺两国陈兵边境,夏国太子即将闯谷这些事,哪有心思在我身上?”
披帛撕裂声混着惊雷炸响,公主踉跄着跌进泥坑,裙裾瞬间沾满泥浆。赵擒虎望着她湿透的中衣,喉结滚动:“听说皇室女眷都束着金缕抹胸,不如让我瞧瞧——”话未说完,公主突然抓起一把泥浆甩向他面门,趁机爬起身朝花溪方向狂奔。
“小贱人!”赵擒虎抹掉脸上的泥,开山刀出鞘声惊飞林鸟。公主踩着泥泞的鹅卵石,听着身后的金属声越来越近,忽然瞥见溪边长着成片的“滑不留手”草——那是谷中弟子说过的毒草,茎叶分泌粘液,凡人踩中必摔。她故意拐向草丛,裙角扫过草叶,粘液顿时沾满脚踝。
赵擒虎果然中计,一脚踩上毒草,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公主趁机抓起溪边枯枝,折下尖锐的断口攥在掌心:“你再靠近,我就把这东西戳进你眼睛!”她喘着粗气,枯枝尖端对准赵擒虎的咽喉,雨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枯枝上凝成水珠。
赵擒虎擦着嘴角的血爬起,眼中凶光更盛:“你以为凭根树枝就能唬住老子?”他猛地挥刀劈向公主,刀刃削断枯枝,火星溅在她袖口。公主尖叫着后退,却被藤蔓绊倒,后脑撞上溪边岩石,顿时眼前发黑。赵擒虎狞笑着扯开腰带,肥腻的肚子压下来,遮住了她眼前的雨幕。
“救...救命!”公主本能地抬腿踢向他下腹,却被他一把抓住脚踝。就在这时,她瞥见赵擒虎腰间挂着酒葫芦。她伸手扯下葫芦塞子,烈酒顿时泼在两人身上。赵擒虎愣神的瞬间,她抓起腰间的火折子,“咔嗒”一声擦出火星。
“你敢!”赵擒虎惊觉不妥,试图起身,却被公主死死抱住腰身。火星落在浸透烈酒的衣袍上,“腾”地燃起蓝色火焰。公主忍着灼痛滚进溪水里,听见身后传来杀猪般的惨叫。她转头望去,赵擒虎在火中狂舞。
赵擒虎慌乱中扯下身上的衣物,露出满是伤痕的身体,胸口密密麻麻的胸毛遮挡不住他愤怒的眼神。失火的衣服被丢进花溪里,紧接着冒起一串黑烟。
赵擒虎拾起地上的开山刀,朝着花溪里的公主走来。此时公主的手抓住岸边的树枝,正拼命挣扎着上岸。
骤雨敲打着花溪两岸的乔木,赵擒虎的开山刀划破雨幕,刃风卷起的泥点溅在公主惨白的脸上。她攥紧岸边枯枝,指甲缝里渗进泥沙,却听见雨幕中混入一丝清越的笛声——那笛声虽如冰棱轻叩玉盏,却透着几分滞涩,像是盲人指尖抚过笛孔的试探。
“赵叔?”青笛的声音裹着雨雾传来,月白色衣袖拂过岸边草木,指尖轻触树干纹路辨别方位。她耳坠的银叶随笛声轻颤,却未像寻常人般视物,而是侧耳捕捉赵擒虎粗重的喘息:“谷主命我带您回月相阁。”
“少管闲事!”赵擒虎的刀刃顿在半空,看着青笛腰间晃动的玉坠,咬紧了牙关。
青笛指尖划过笛身落叶脉络,嘴角泛起苦笑:“谷主的命令,你我皆得听从!”笛声陡然转低,无数落叶随音浪剥落,却在她身前一尺处悬停——原来她早已通过回声定位,在自己周围布下“刃叶飞旋阵”。
赵擒虎握着开山刀的手渗出冷汗:“青笛,你...你真当自己能拦住我?”青笛摇头,夕颜花穗随动作扫过脸颊:“谷主对你早已有杀意,放下刀,随我回月相阁,此事就当没发生过。”
赵擒虎靠着自己的蛮力,试图挣脱束缚。此时,笛声骤然拔高,花溪水面应声隆起冰墙,将公主与赵擒虎彻底隔开。青笛踏水而行,足下冰晶随她对水流的感知延伸,每一步都精准避开石礁:“赵叔,此刻您脚下的三块青石,已被我用冰棱固定,您这是徒劳。”
赵擒虎惊觉双脚无法移动,这才想起青笛虽盲,却能通过水流动静判断三丈内的一切。
“得罪了。”青笛指尖连动,笛声如泣如诉。花溪之水突然沸腾,落叶随漩涡聚拢,在赵擒虎周身形成毒粉囚笼。他试图挥刀砍断冰棱,却见青笛袖中飞出银线,缠上他手腕穴位——那是谷中“点穴闭脉”的手法。
青笛的笛声混着雨声,竟在他耳边形成双重幻听,“您若再执迷不悟,尸首都难以保全!。”赵擒虎如遭雷击,开山刀“当啷”落地,溅起的水花里映出青笛空洞却坚定的眼瞳。
当谷中弟子赶来时,赵擒虎已被冰棱缚在树干,青笛将身上衣物披在公主身上,适才发现青笛身上竟未落下一滴雨水。
雨越来越大,青笛消失在飘起的雨雾之中。
未时三刻,月相阁的琉璃瓦淌着雨后的银辉,檐角蝶形风铃挂着水珠,偶尔相撞发出清越的“叮咚”声。谢怀霜倚在栏柱前,指尖抚过栏柱上湿润的刻痕,听着阶下锁链拖地的声响,左脸的金箔纹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与后颈的朱砂胎记隔着雨雾遥遥相映。
阿昙立于她身侧,竹笠边缘滴下的水珠砸在青砖上,她抬手用竹杖轻点赵擒虎后膝。昔日的谷中武卫膝盖砸在潮湿的青砖上,发出闷响,抬头时正对上谢怀霜眼底的冰寒,如三叠潭水凝结成冰。
“你眼里可还有谷规?”谢怀霜开口,声音混着檐角滴水声,清冽如刃,“断指、剜目,你选哪样?”她抬手拨弄鬓边银簪,簪头蝴蝶振翅处,映出赵擒虎扭曲的脸。
赵擒虎望着她指间银簪的冷光,并不慌张,“谷主容禀!”他喉结滚动,盯着阿昙从袖中抖出的染血云锦碎片——那是先前在花溪拾起的公主衣料,“小人确有邪念,但这几日发现公主行径鬼祟!”
阿昙突然展开油纸包,露出半块霉变的茯苓糕,糕点缝隙里粘着几根粟色发丝。赵擒虎见状,急得向前半步:“这是沐苏最爱吃的甜糕!小人昨夜子时亲眼看见,公主独自走进清露堂,袖口还沾着糖霜!今早卯时裴堂主发现沐苏死了,堂中案几上摆着吃剩的糕饼!”
谢怀霜的指尖骤然捏紧栏柱,指节因用力泛白,栏柱上刻痕沾着她掌心的湿气,显出淡银色脉络。阿昙适时递上一片带血的夕颜花瓣,花瓣边缘粘着半粒茯苓糕碎屑,与油纸包中的糕点纹路吻合。
“继续说。”谢怀霜的银簪突然抵住赵擒虎眉心,簪头蝴蝶翅膀映出他额角的汗珠,“你如何确定那是公主?”赵擒虎盯着银簪反光,脱口而出:“她的仪容装扮,还有走路的姿态,小人跟了她几日,亲眼看见她每日寅时在清露堂外折夕颜花!”
阁外骤雨初歇,一只木樨金龟爬上栏柱,谢怀霜的金箔纹随呼吸轻轻颤动,惊得金龟坠地。阿昙俯身捡起金龟,指尖在石板上疾书:“裴千梭验尸未毕,堂中茶盏有可疑茶渍。”字迹被雨水洇开,却仍清晰。
赵擒虎望着石板上的字,忽然想起袭击公主时散落的发丝,是中原常见的及肩直发。他张了张嘴,却见阿昙又展示出一方绣着夕颜花的帕子,帕角绣着极小的“明”字纹样。
“清露堂夜间守卫严格,”谢怀霜的银簪划过帕子纹路,簪尖挑起一根银线,“你说公主入堂,那她如何避开守卫?”她忽然望向阁外的夕颜花田,花影在雨后暮色中拼成囚笼形状,“何况守卫说沐苏从不在夜间进食,这霉变的糕饼...分明在堂中放了不止一日。”
当申时的蝉鸣混着蛙声响起时,谢怀霜将银簪插入发髻,簪头蝴蝶翅膀在雨幕中若隐若现:“阿昙,带他去蝶骨牢,待裴堂主验明死因再行论处。”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赵擒虎腰间浸水的清露堂令牌,“戌时前,宣公主至月相阁,着与裴千梭当面对质。”
阿昙领命,用竹杖戳了戳赵擒虎后背,后者被拖出阁时,听见谢怀霜对着雨幕低语:“通知下去,彻查清露堂近几日出入记录——若有内鬼私放外人,斩立决。”檐角水珠恰好滴在她金箔纹上,顺着纹路滑入后颈,与朱砂痣融为一体,宛如血泪。
戌时初刻,月相阁的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将沐苏的尸首映得忽明忽暗。他腕间的假毒纹已被洗净,露出真实的苍白肌肤,唇色乌青如浸过墨汁的夕颜花瓣。裴千梭垂手立于尸首旁,指尖还沾着验尸用的银簪,簪头凝着一滴暗紫色毒液——那是从沐苏齿缝中提取的。
“谷主,”他的声音像被雨水浸过的竹席,冷而发闷,“沐苏腹内有‘半月钩’毒粉残留,此毒出自谷中残月居,需用‘逐月露’中和。”烛火跳动间,他腰间的清露堂令牌泛起幽光,与尸首枕下的茯苓糕碎屑形成诡异呼应。
谢怀霜的银簪“当啷”落地,簪头蝴蝶翅膀在青砖上投出破碎阴影。她望着裴千梭递来的毒粉样本,金箔纹在烛火下泛着暗红,宛如凝固的血:“残月居的毒,为何会出现在清露堂?”
话音未落,阁外传来环佩声,残月居的顾七娘顶着一头湿发闯入,茜色裙裾上沾着星点草汁。“谷主救我!”她扑通跪地,颈间的逐月露银瓶随动作晃出涟漪,“残月居的暗格昨夜遭了贼!今早发现‘半月钩’毒粉失窃,瓶身还残留着不属于残月居的香灰!”
阿昙突然举起验毒银盘,盘中残渣在烛光下显出蓝黑纹路——那是“半月钩”与“蚀骨花”混合的征兆。顾七娘见状急得扯住裴千梭的袖口:“裴堂主验尸时可曾发现?这两种毒相克,若同时入体,就算大罗金仙也救不活!”
“而且,属下在沐苏身上试的‘蚀骨花’不过三分剂量,哪能要命?分明是有人偷了‘半月钩’!”
谢怀霜的指尖抚过沐苏后颈,那里有块指甲盖大小的淤青,边缘泛着残月居独有的紫斑。“你说试毒有分寸,”她忽然捏开沐苏牙关,露出齿龈间的针孔,“那这处‘金津穴’的刺伤,可是你试毒的‘分寸’?”
谢怀霜的指尖再次抚过沐苏后颈时,边缘的紫斑竟开始褪色。“你在他身上试的‘蚀骨花’,”她忽然捏开沐苏牙关,露出齿龈间的针孔,“为何用的是能加速毒发的‘子午流注’手法?”
顾七娘的银瓶“砰”地掉在地上,逐月露泼在青砖上,竟将“半月钩”毒粉腐蚀出滋滋白烟。“这手法...唯有谷中长老才知晓!”她膝行半步,发间金步摇上的残月纹与谢怀霜金箔纹重叠,“暗格的‘蝶影锁’被人用蛮力撬断,锁芯里卡着半片不属于残月居的衣料!”
裴千梭的瞳孔骤然收缩,俯身拾起地上的碎屑——那是块衣料,纹路竟与公主的云锦衫相似。
谢怀霜望着碎屑上的糖霜痕迹,忽然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