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的黑烟裹着火星冲上半空,将晋西北的夜空烫出一个扭曲的窟窿。萧云伏在断壁残垣的阴影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皮肉里。不远处的火光中,那个刚刚摘下墨镜的日军军官正背对着他,高筒皮靴毫不留情地碾过脚下焦黑的碎石,发出“咔嚓”的脆响,腰间悬着的军刀在烈焰映照下,泛着冷冽逼人的青芒。
军官的侧脸在弥漫的烟雾中忽明忽暗,轮廓熟悉得让萧云太阳穴突突直跳——那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嘴唇,分明是陈默,那个三年前在未名湖畔与他争论历史的大学学长。记忆突然翻涌:那时陈默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手里攥着一本《日本近代史》,眼睛亮得像星子,语气激动地说:“军国主义早该被扫进历史垃圾堆,我们研究这些,是为了不让悲剧重演。”可此刻,他肩章上的双杠三星在火光下刺目得令人心悸,领口那朵金樱花徽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竟像是浸在血里般,散发出若有似无的腥气。
“云子?”一只带着硝烟和爆炸后余温的手突然按上萧云的肩膀,是牟勇。这位来自山东的汉子此刻浓眉紧锁,目光如鹰隼般在陈默身上来回扫视,压低的声音里带着警惕,“那鬼子头头……看着有点不对劲?”
萧云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般干涩,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声吞没:“他叫陈默……我学长。”话音落下的瞬间,后槽牙猛地咬下去,一股铁锈味在舌尖弥漫开来。三年前,陈默去东京大学交换时,还曾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要“做中日文化桥梁”,那时他眼里的光纯粹而热忱,怎么如今却穿上了这身沾满血腥的黄皮?
蹲在两人侧后方的李铁柱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步枪保险,金属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这个平日里总挂着憨厚笑容的东北汉子,此刻眼神冷得像淬了冰,他朝左侧努了努嘴,那里横亘着一段废弃的输水管,管道表面覆盖着斑驳的铁锈:“鬼子正在清点爆炸后的残骸,警戒圈还没完全合拢。”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急促,“顺着管道绕到卡车后面,他们的注意力全在火场上。”
牟勇从腰间摸出一颗手榴弹,在掌心沉甸甸地转了两圈,又重新塞了回去,粗粝的手掌蹭过裤腿上的尘土:“硬拼太吃亏,先搞清楚这帮龟孙子到底想干什么。”他顿了顿,视线若有似无地飘向萧云,“你说这陈默……”
“走。”萧云猛地打断他,袖口蹭过因为靠近火场而发烫的脸颊。烟雾中弥漫着浓烈的汽油味和焦肉的腥甜,呛得他眼眶发酸。他死死盯着陈默的背影,那抹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挺拔的身影,与记忆里那个在图书馆伏案查资料、偶尔会因为找到一条史料而兴奋得敲桌子的陈默重叠,又在下一秒被现实狠狠撕裂。他深吸一口气,后颈泛起一阵冰凉的寒意:“跟上,他肯定知道‘暗刃’的秘密。”
三人如同狸猫般猫着腰,迅速钻进输水管的阴影里。管道内壁粗糙不堪,蹭得军装上的布料沙沙作响。不远处日军卡车的引擎发出“轰隆隆”的轰鸣,震得管壁微微发颤,就在这时,陈默的声音突然清晰地传了过来,用日语说得字正腔圆,尾音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京片子卷舌味,像一根细针猛地扎进萧云的耳膜:“支那人总以为炸毁一个实验室就能阻止我们。”
萧云的脚步瞬间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龙首’不过是开胃菜罢了。”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轻慢的笑意,伴随着纸张翻动的声响,“接下来,还有‘虎啸’,‘鹰眼’……”
“龙首”!那正是他们刚刚拼死端掉的生化实验室代号!萧云攥紧了李铁柱递过来的望远镜,镜头因为用力而微微晃动,只见陈默正将一张图纸递给身旁的副官,火光勾勒出他脸上毫无表情的轮廓,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三个月内,我要让华北的支那军队,连枪都端不稳。”
“砰!”牟勇的拳头狠狠砸在潮湿的管壁上,沉闷的响声惊得不远处的日军哨兵猛地抬头,枪口“唰”地转向他们的方向。萧云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牟勇的胳膊,将他狠狠往下压,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皮肉里,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忍住!”他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如果是神经毒气,整个晋西北的军民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就在这时,李铁柱突然扯了扯萧云的衣角,指节轻轻抵着自己的耳朵,眼神骤然变得凝重:“暗刃密令。”他飞快地从领口摸出一个黄铜铸成的小哨子,凑到唇边,吹出一声短、一声长的轻响。那是“暗刃”组织内部独有的联络信号,萧云再熟悉不过,见状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借着不远处跳跃的火光,萧云能看见李铁柱额角渗出的汗珠,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总部让我立刻回去,说……”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说我的身份……可能暴露了。”
“什么?!”牟勇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震惊和担忧,“那你……”
“我得走了。”李铁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决绝。他迅速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包,塞进萧云手里,指腹在包角处重重压了压,像是在传递某种力量,“这是他们新到的作战图,上面标着生化武器的存放点。”他的手微微发颤,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个比平时更憨厚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壮,“云哥,勇子哥,等我回去把‘暗刃’里的鬼子窝端了,咱们再好好喝顿庆功酒,我还欠你们两斤二锅头呢!”
萧云紧紧攥住那个油纸包,隔着粗糙的纸层,能清晰地摸到里面纸张的纹路,带着一丝微暖的温度。李铁柱转身的刹那,萧云瞥见他后腰别着的驳壳枪柄——那是去年冬天,他在一次缴获中特意留下的,枪柄上还用匕首刻了“保国”两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滚烫的赤诚。
“等等!”牟勇突然伸手拽住李铁柱的袖子,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铜锁片,锁片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发亮,“我娘给我的,说能保平安。”他用粗糙的拇指轻轻蹭过锁片上刻着的“平安”二字,那字迹是他目不识丁的老娘请村里先生刻的,“带着,路上小心。”
李铁柱接过锁片,紧紧攥在手心,喉结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朝着两人用力点了点头,转身便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脚步声很快被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淹没。
四周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日军零星的口令声。萧云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撞击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沉重的焦虑。牟勇蹲下身,用刺刀在旁边一棵半焦的树干上刻下坐标,刀尖刮过树皮的“嘶啦”声,像无数根细针刮在神经上,令人心焦:“得赶紧把情报送回去,老丁他们还在根据地等着呢。”
萧云点点头,摸出藏在衣襟里的信鸽筒,打开筒盖的瞬间,一只灰扑扑的鸽子“扑棱棱”地展翅飞起,冲破烟雾缭绕的夜空,朝着东南方向飞去,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短暂而急促。
月光终于透过渐渐稀薄的烟雾洒下来,清冷的光辉落在萧云掌心的油纸包上,泛着青白的光。他有些颤抖地解开外面的麻绳,第一张图纸上赫然用红笔标着“虎啸计划:神经毒素量产基地”,旁边还画着几个狰狞的骷髅标志。而当他翻开第二页时,一张照片突然滑落在地——照片上是他在独立团指挥部的侧影,侧脸对着地图,眉头微蹙,背面用刺眼的红笔写着一行字:“高度危险,优先清除”。
“云子?”牟勇凑过来看,看清照片内容时,瞳孔骤然收缩,倒吸一口凉气。
萧云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边缘,指尖冰凉。陈默刚才那带着轻蔑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支那人总以为……”他猛地抬头,望向李铁柱消失的方向,夜风裹挟着焦糊味和浓重的硝烟灌进领口,吹得他打了个寒噤。远处隐约传来零星的枪声,不知道是日军的巡逻队,还是李铁柱在路上遇到了麻烦。
油纸包在掌心越来越烫,仿佛能灼伤皮肤。照片上的自己正望着未知的远方,眼神里带着思索,却不知道早已被敌人盯上。萧云将照片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胸的口袋,指腹轻轻按压着,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李铁柱刚才传递过来的体温,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暖意。
他抬起头,看向身旁的牟勇,只见这个山东汉子眼里燃烧着比火场更炽烈的怒火,那是被背叛和愤怒点燃的火焰。
“走。”萧云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腰间别着的勃朗宁手枪,枪身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冷静下来,“去会会这位‘老同学’,看看他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月光下,两个身影如离弦之箭般融入沉沉夜色,只有山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吹得地上的油纸包一角微微掀起,照片上那行刺目的红笔字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像一个无声的警告,预示着前方未知的危险与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