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苑里的雪还没化完呢,夙茵儿在廊子下面站了都半个时辰了,那手指头尖啊,都给冻得麻麻木木的了。
她就瞅着廊角挂着的那盏灯笼,上头还缀着冰棱子呢。这心里啊,就跟塞了团蘸了醋的棉花似的,难受得很。咋回事呢?昨天小桃跟她说啊,夫人催着要定婚期了。可她刚刚在梅苑里瞧见的那场面,哪有一点儿要娶亲的样子啊?
“夙小姐。”这时候,诸葛亮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了,那声音里好像带着点儿被茶雾浸过的那种温凉劲儿。
夙茵儿一转身,就瞅见他身上裹着件月白色的狐裘,那袖子角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梅瓣呢。再看他身后,廊柱旁边,庞士元的轮椅停在阴影里头。他那裹着织锦毯子的两条腿啊,在风里微微地直打颤,喉咙里还时不时地冒出几声细碎的咳嗽声。
“庞先生咳得这么厉害呢……”夙茵儿这话刚说出口,就让诸葛亮给打断了。
“军医前天刚给瞧过脉。”诸葛亮抬手往廊下的炭盆那儿指了指,“夙小姐要是觉着冷啊,不妨坐得近点儿。”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微微往上一挑,就跟哄小孩似的,可那话里透着的那种疏离感啊,比廊子外面的风还让人觉得凉飕飕的呢。
夙茵儿在袖子里紧紧地攥着那袋还没送出去的蜜枣。
这袋蜜枣啊,她昨天可是在厨房守了三个时辰才弄好的呢。专门挑的最软糯的青枣,可这时候呢,隔着一层绢帕,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想把蜜枣送出去呢,还是想讨个说法。“丞相啊,您晓得庞先生后脖颈那块箭疤不?”她冷不丁地开了口,声音比想象中要低呢,“昨天啊,他咳得都快喘不过气儿的时候,我瞅见那疤从衣领子里冒出来了,好家伙,足有半指长嘞……”
诸葛亮的眉毛微微挑了下,眼睛朝廊柱后的轮椅那边扫了过去。
庞士元也不知道啥时候就耷拉下眼皮了,眼睫毛在眼睛下面映出一小片碎碎的影子,就跟压根没听见他俩说话似的。
“战俘身上有疤,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儿嘛。”诸葛亮的手指头在腰间的玉牌上轻轻敲了敲,“夙小姐今天过来,难不成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可那疤看着不像是战俘受的伤啊。”夙茵儿往前迈了一小步,头发上的银铃轻轻晃荡发出声响,“倒像是……”她稍微停顿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昨天在梅苑窗纸后面看到的那只替人整理碎发的手,“像是有人拼了命护着他的时候留下来的。”
廊子下面的炭盆“噼啪”响了一声,就跟炸开了似的,火星子溅到青砖上,一下子就灭了。
诸葛亮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眼角平常带着的笑纹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冷冷硬硬的线条:“夙小姐最近老是往梅苑跑,都比我这个当主人的还上心呢。”
“我就觉着啊,庞先生不应该被关在这儿像个金丝雀似的!”夙茵儿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装蜜枣的袋子从袖子里滑了出来,“他咳得那么厉害,应该请个更好的大夫来瞧瞧;他坐轮椅都这么久了,也该试试康复训练啥的……”
“行了,别说了。”诸葛亮冷不丁地打断她,一下子就跨到她跟前。
他身上那股梅花香还带着丝丝冷意,就这么朝夙茵儿扑过来,弄得夙茵儿往后退了小半步。诸葛亮说道:“夙小姐这么关心庞先生,难不成是喜欢上他了?”
“你!”夙茵儿的耳朵尖一下子就红得透透的,“我只是看他怪可怜的……”
“可怜?”诸葛亮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里透着一股能扎人的寒意,“庞士元十六岁就拿下南蛮三十座城,二十岁的时候把东吴的连环船都给烧了,这样的人哪用得着谁可怜啊?”说完,他就转身朝着轮椅走过去,手指关节在庞士元的肩膀上敲了敲,“阿元,你说说,你需要别人可怜吗?”
庞士元抬起眼睛,眼尾那泛红的样子还没完全消退呢。
他瞅着夙茵儿头发上有点发蔫的玉兰花,突然就笑了,说道:“夙小姐的蜜枣啊,可比我以前吃过的都甜呢。”
这话就像一根特别细的针,正好扎在诸葛亮的眉心那儿。
他一下子弯下腰,半跪在轮椅前面,手掌紧紧扣住庞士元的下巴,说道:“你刚刚不是还说梅苑的梅花比隆中那边的好看吗?这会子怎么就夸起别人的蜜枣来了呢?”
庞士元被他捏得脑袋歪到一边去了,可还是笑着说:“丞相老是说我是笼子里的小鸟,可笼子里的小鸟看到新扔进来的食物,怎么也得叫几声好呀。”他的指尖轻轻触了触诸葛亮手背上那块旧疤,这疤是去年帮他挡箭落下的呢。“我说丞相啊,咋连只雀儿夸句别的吃食都不行呢?”
诸葛亮的手指关节猛地一紧,庞士元的喉咙里就闷哼了一声。
夙茵儿想都没想就打算走上前去,却瞧见诸葛亮忽然松了手,还帮庞士元整理了下被弄乱的衣服,说:“你老是爱拿这些话来刺我。”他声音变低了,就像一片掉进茶杯里的雪花似的,“回屋去吧,姜茶都要凉了。”
轮椅轧过积雪发出声响的时候,夙茵儿瞅见庞士元扭头看了她一眼。
他眼角泛红的地方,明显有啥东西在闪呢,不是感激的样子,倒更像是秘密被说破后的那种释然。
“夙小姐今天说的话,我会记着的。”诸葛亮转身的时候,袖子角带起一阵风,把她鬓角最后那朵玉兰花给吹掉了,“不过庞先生的事儿,就不劳您费心了。”
他推着轮椅进了屋,门帘落下的那一刹那,夙茵儿听到庞士元小声说了句:“其实她说得没错……”
后半句被门帘挡住了,不过诸葛亮的脚步停了一下。
他背朝着她站了一会儿,指尖使劲儿掐进轮椅的扶手上,手指关节都泛白了。
夙茵儿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玉兰花,花瓣上沾着雪水,冰得人难受。她瞅着梅苑那扇紧紧关闭的朱红色大门,忽然就记起刚刚庞士元说的“蜜枣甜”这事儿。嗨,说不定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啊,最甜的东西压根儿就不是蜜枣呢。最甜的啊,是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先为你把所有的苦都尝个遍,然后再把最甜的那一口,就像宝贝似的捧到你嘴边来。
可这甜啊,就跟带刺儿的玫瑰似的。
她紧紧地握着那朵已经打蔫儿的花儿,刚要转身的时候,就听到梅苑里头传来瓷器被打碎的声音。
这时候,小桃的声音从角门那边传过来了:“小姐呀,夫人说了,今儿个必须得把婚期给定下来……”
夙茵儿听到这话,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
她看着梅苑窗户纸上晃来晃去的两个影子,冷不丁就觉得吧,这糊窗户的纸啊,就跟一层薄薄的冰似的。咋一看呢,好像挺结实的,实际上啊,只要轻轻那么一捅,就能碎成无数个小碎片儿。
而能捅破这层“薄冰”的那股子劲儿呢,说不定就藏在庞士元那句没说完的话里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