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医疗舱那淡蓝色的光幕灭了。诸葛亮就站在舱前面呢,他的指节抵着那冰凉凉的金属舱壁,军装的第二颗扣子是松开的。这扣子为啥松了呢?原来是庞士元昏迷的时候给拽开的。那时候庞士元发着烧呢,他那滚烫的手心隔着衣服就贴在诸葛亮的心口上,就好像要把十年前在柴房里捡药渣时的那种温度重新给捂回来似的。
“阿元。”诸葛亮轻轻叫了一声,指尖在舱门的密码锁上划过,“滴”的一声机械响,舱体就缓缓打开了。
庞士元蜷缩在恒温垫上呢,他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出像蝴蝶翅膀一样的阴影。他右腿的假肢放在舱边,那金属关节冷冷地泛着光,这么一对比,裹着薄被子的庞士元看起来就更单薄了。
诸葛亮把腰间的佩剑解下来,剑穗上那个写着“阿元长安”的木牌撞在床沿上,发出了轻轻的响声。
庞士元的睫毛颤了颤,不过没醒。
诸葛亮脱军装的时候,肩章刮到了床头柜,药瓶子被碰得叮当乱响。
诸葛亮弯腰去捡瓶子,突然就被一只凉凉的手抓住了手腕。
庞士元也不知道啥时候睁开眼了,他的瞳孔里还像有没散掉的雾气一样,就像雪夜刚晴的时候星星周围的光环。
“这是要钻被窝呀?”庞士元声音有点哑,可那尾音却带着一点打趣的意思,就跟十年前在柴房里,他举着半块烤红薯问“将军要尝一口不”的那种感觉差不多。诸葛诸葛亮喉咙那儿微微一动,却没吱声,把被子一掀就躺进去了。庞士元身上的温度透过那薄薄的衣衫传了过来,还带着他常年喝苦荞药的那种香味儿。
诸葛诸葛亮伸手就把庞士元给搂住了,下巴搁在对方的头顶上,轻声说:“等回到苍茫星以后啊,就不打仗喽。”
怀里的庞士元稍微停顿了一下。诸葛诸葛亮能感觉到他后颈的汗毛轻轻立起来了,就好像一只小兽被碰到了逆鳞似的。
不过很快呢,庞士元就往诸葛诸葛亮怀里缩了缩,手指头勾住他腰线上的衣服料子,小声应道:“行。”
这一个“行”字说得特别轻,随着呼吸拂过锁骨,就好像一颗雪粒落在了心尖儿上,凉飕飕的,可等它化了却烫得厉害。
诸葛诸葛亮就想起三天前在月星战场上,自己掐着庞士元的脖子,当时庞士元眼底的恨意让他的手都直打哆嗦呢。那时候啊,他都觉得这辈子恐怕都等不到庞士元说这个“行”字了。
“阿元啊,”诸葛诸葛亮低下头,在庞士元的额角上亲了一下,“我学会做蜜饯了。”
庞士元的睫毛又抖了抖,这次是真的笑了。他眼睛没睁开,声音低低地闷在诸葛诸葛亮的胸口那儿,说:“十年前就说要学,到现在才学会呀?”
诸葛诸葛亮的手指沿着庞士元的脊椎轻轻摸啊摸,最后停在了他腰后面那道旧伤疤上,这伤疤可是五年前庞士元为他挡流弹留下来的。“那时候啊,老是觉得……”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老是觉得打完这仗,时间多的是呢。”舱外突然就警报声大作。
庞士元的手指在他背上一下子就收紧了,诸葛亮就轻轻拍了拍庞士元的腰,说:“这是星舰在转向呢,马上就到苍茫星喽。”
嘿,还真是呢,金属做的舱壁传来了轻微的震动,就跟远处打闷雷似的。
庞士元往诸葛亮怀里又钻得更紧了点儿,过了会儿呼吸就慢慢平稳了。
诸葛亮看着天花板上投射出来的星环的虚影,就想起十年前在星环下面许的承诺了。那时候他说:“等仗打完了,我就陪着你看一辈子星环。”想当初啊,他俩都以为这仗就跟星环转一圈那么快就能打完呢。
星舰在苍茫星降落的时候,天上正飘着小雪花呢。
诸葛亮抱着庞士元下舷梯,雪粒子落在庞士元的睫毛上,眨眼的工夫就化成水了。
庞士元缩了缩脖子,往诸葛亮的颈窝里拱了拱,说:“好冷呀。”
诸葛亮就说:“暖阁里的炭都烧了三天了呢。”他一边说着,一边裹紧了披风,脚步走得特别轻。
将军府那朱红色油漆刷的大门敞开着呢,管家迎上来想要接过庞士元,诸葛亮摇了摇头,管家就没再动。
诸葛亮就这么抱着人穿过回廊,回廊下面的红梅开得正盛呢,雪花落在枝头,就好像给每一朵花都镶上了一颗碎钻似的。
暖阁里的炭盆噼里啪啦地响着。
诸葛亮把庞士元放在铺着狐裘的软榻上,然后转身去倒热姜茶了。再回头看的时候,庞士元正瞅着自个儿的手呢。他右手的食指一抽一抽的,就跟那断了线的木偶似的。
“阿元啊。”他赶忙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攥住那只手。
庞士元的手指头冰得吓人,连脉搏都微弱得快摸不着了。
“大概是……”庞士元勉强挤出个笑容,“许是雪天路滑,给震到了。”
诸葛亮啥也没说。
他把庞士元的裤管撩起来,就瞧见义肢连接处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医疗舱里的数据三天前就显示神经损伤越来越严重了,可他老是寻思着,等回到苍茫星,找最厉害的医师,用最先进的治疗仪……
“阿元啊,”他的声音都有点发颤了,“我这就去请太医院的王院正来。”
庞士元拉住他的衣袖:“不用。”他低着头瞧着自己的手,指甲都已经泛白了,“睡一觉就没事儿了。”
那天晚上庞士元睡得很不踏实。
诸葛亮守在床边,看着他一会儿紧紧揪着被角,一会儿又松开。
后半夜的时候,他做噩梦了,喊着“秦子苍”的名字就惊醒了,冷汗把中衣都湿透了。
诸葛亮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一摸他的后脖颈全是湿的,就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子苍不会怪你的。”庞士元冷不丁地说道。他的手就那么垂在身体一侧,一点劲儿都没有,根本抬不起来。“他最后跟我说,让我替他看星环呢。”
诸葛诸葛亮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五年前在月星战场上,秦子苍替庞士元挡住那致命的一枪的时候,他正带着先头部队冲在最前面呢。就为了那个什么“紫微星的星图”,他把最应该保护的人送到了最危险的地方。
“阿元啊,”他紧紧握住庞士元那没什么力气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在这儿,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
庞士元看着他,眼睛里透着雾蒙蒙的光亮。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很勉强地勾住了诸葛诸葛亮的小拇指,说:“那……明天……去看星环好不好?”
第二天雪停了。
诸葛诸葛亮让人把软榻搬到庭院里,还支起了挡风的帷幔。
庞士元裹着狐裘,仰着头看着天边的星环,他左边的手还能抬起来指一下,说:“你看,像不像……你给我熬的药,表面那层糖霜啊?”
诸葛诸葛亮笑着点头说是,可眼睛却落在他垂着的右手上。那只手现在就搭在狐裘上,就像一片被霜打蔫巴了的叶子,哪怕是最轻微的风,它也承受不住。
三天后的早晨,管家捧着鎏金的托盘站在暖阁外面,说:“将军,王上的飞鸽传书到了。”
诸葛诸葛亮接过信笺,封泥上的龙纹还带着墨香呢。他拆信的手突然就停住了,眼角的余光瞅见躺在榻上的庞士元正瞧着自己呢,那睫毛在阳光底下映出一小片一小片零碎的影子。
“是……捷报。”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信纸塞进袖子里。
庞士元就笑了笑,也没再多问啥。
可诸葛亮呢,只觉得自己的心啊,就像敲鼓似的“咚咚”直跳——那信上的字啊,一直在眼前晃悠:“班师回朝,论功行赏,另择吉日,赐婚月星……”
院子里的红梅掉了一朵,飘进了暖阁,正好落在庞士元的膝盖上。
他想低头去看看,可右手却一点劲儿都使不上,抬都抬不起来。
诸葛亮瞅着那朵鲜艳的红梅,冷不丁就想起夙子离在月星城说过的话:“你能护得了庞士元一时,可你护得了他一辈子吗?”
风裹挟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地响。
庞士元侧着头看他:“你在寻思啥呢?”
“我在想啊……”诸葛亮弯下腰,给庞士元把被子角掖了掖,“我在想明天该给你熬啥药呢。”
榻上的庞士元笑了,眼睛弯弯的,就像月牙似的。
诸葛亮却盯着他耷拉着的右手,喉咙里就像堵了一团泡了水的棉花——他心里明白,有些事儿就像风暴似的,在看不见的地方,已经开始飘起第一片雪花了。
宫道上的青石板被冬雪弄得亮晶晶的,诸葛亮那黑色的披风扫过台阶的时候,金错刀的刀鞘发出轻轻的碰撞声。他耷拉着眼皮,瞅着自个儿靴底沾着的雪印子,耳朵里还回荡着刚刚朝堂上玉圭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大王的声音就跟檀香一块儿飘了过来:“月星国虽说没献上公主,可将军你平定叛乱的功劳那是威震八方啊,这赐婚的事儿呢……就定在开春了。”
“谢大王。”他下跪的时候,膝盖哐当一下撞在砖地上,那疼劲儿可真切得很。
龙案后头那明晃晃的黄色身影在眼前晃悠,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暖阁里庞士元缩在狐裘里头的样子——那人今儿早上用左手紧紧拽着他的袖口,手指关节都泛白了,说道:“等你回来,给我剥蜜饯吃。”
“将军?”太监那尖尖的嗓音一下子把他从走神中给拽了回来。
诸葛亮抬起头,瞧见大王正递过来赐婚用的玉牌,羊脂玉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可在他眼里就跟烧得通红的炭火似的,烫得他的手指头直打哆嗦。
他接玉牌的时候,玉牌往下滑了半寸,还好太监眼疾手快给托住了,殿里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抽气声。
“将军这是……高兴得都不知所措了?”右相捋着胡须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透着探究的意味。
诸葛亮喉咙里直发苦,他想起三天前庞士元右手动弹不得的时候,自己抓着那只手贴在脸上,说:“等我回来,就带你去太医院。”这时候玉牌上“赐婚”两个字就像烙铁一样,烫得他手心生疼,只听他自己说道:“臣……诚惶诚恐。”
等从朝堂退下来的时候,都快到未时了。诸葛孔明把玉牌往袖子里一塞,也不管那寒风直往领口里头灌。
他步子迈得那叫一个快啊,黑色的披风在身后就像乌鸦的翅膀一样翻卷着。一直走到景阳宫那朱红色的影壁转过弯儿,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满是轻慢的笑:“诸葛将军这么着急,是急着回府去陪那个病恹恹的家伙呀?”
夙子离靠着汉白玉的栏杆,月白色的锦袍上绣着星星环绕的暗纹,腰间的和田玉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手指尖转着一枚鎏金的护甲,在冬日的阳光里划出一道冷冷的弧线:“本王子可是听说了,大王要赐婚,让你娶月星长公主呢。”
诸葛孔明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
他侧过脸,就瞧见夙子离的眼尾往上挑着,就像一只随时准备扑出去的猎隼。
宫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直响,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月星战场上的那个深夜,这个男人站在一堆尸体中间,拿着染血的剑指着昏迷不醒的庞士元说:“他这样的残次品,早就该送到我宫里当玩物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低沉得就像压了块铅似的。
夙子离却笑了起来,一步一步朝着他走过来:“怎么没关系呢?
你都要娶妻了,总不能还在府里留着个男人吧。
庞士元……应该送到我这儿来。”他伸手想去碰诸葛孔明的袖扣,结果被诸葛孔明一下子用力挥开了。
“你太放肆了。”诸葛孔明一把攥住对方的衣领,把他抵在了影壁上。夙子离的发冠猛地撞在砖头上,那玉簪“啪”的一声就断了,这脆生生的响声把檐下的麻雀都给惊飞了。
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将军,那眼底的疯狂就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大声说道:“你把他当成啥了?是那些个残兵败将?还是你手里的棋子?又或者是……那种见不得人的东西?”
“闭嘴!”诸葛诸葛亮的手指关节都变得煞白,那指甲都快掐进夙子离脖子旁边的肉里去了。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庞士元在暖阁里仰着头看星环的样子,还有那人用左手勾着自己小拇指,嘴里说着“看星环”,可右手却动都动不了的模样。
喉咙里一阵腥甜往上涌,他咬着牙说:“庞士元是我要守护一辈子的人,可不是什么被人玩弄的禁脔。”
“守护一辈子?”夙子离突然笑了起来,血从他被扯破的嘴角流了出来,“大王让你和月星国联姻,你能护得住他吗?你那病恹恹的人啊,连手都抬不起来,拿什么去跟公主争啊?难道拿他那半截都烂了的腿吗?”
诸葛诸葛亮的瞳孔一下子就缩紧了。
他想起庞士元在医疗舱里发着烧,还拽着自己纽扣的手;想起暖阁软榻上,那只像枯萎的叶子一样垂着的右手;还想起大王递过来的玉牌上“赐婚”两个字,刺得自己眼睛生疼。有啥东西在胸腔那儿崩开了似的,他凑到夙子离的耳边,声音冷得就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皇室里的子嗣啊,多你一个也没多出啥,少你一个呢……也没少啥。”
夙子离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瞅着诸葛诸葛亮那泛红的眼尾,冷不丁就觉着吧,这个平常老是端着架子的将军,这时候就跟一头被人捅了逆鳞的野兽似的。
他挣扎着抬起那沾满血的手,手指甲在对方的下巴上划拉了一下:“你寻思着把我给杀了就能护住他啦?
我早就派人把你们在苍茫星的那些事儿告诉王上了——将军府暖阁里的那个病恹恹的家伙,到底是个战俘呢,还是个男宠啊?”
诸葛诸葛亮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他就想起三天前飞鸽传书里写着“赐婚月星”那几个字,又想起右相瞅他的时候那种探究的眼神,还想起王上递玉牌的时候那种欲言又止的样子。
寒风吹着雪粒子直往领口里头灌,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这盘棋啊,打从他得胜回朝的那天开始,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你敢。”他这声音轻得就跟一声叹息似的,可却比刀还锋利呢。
夙子离舔了舔嘴角的血,忽然就笑出了眼泪:“我就敢。
诸葛孔明啊,你能护得了他一阵子,可护不了他一辈子。
等王上让你把人交出来的那天……我肯定得让你亲手把庞士元送到我跟前儿来。”
宫铃又响起来了,这次响得特别刺耳。诸葛亮松开手,就见夙子离跌跌撞撞地扶住栏杆,月白色的锦袍沾上了血,就跟一朵已经败落的芍药似的。
他转身想走,可背后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哎,你这个病秧子的手……是不是连筷子都拿不稳啦?”
这话就像一根尖刺,一下子就扎到了他心里最痛的地方。
诸葛亮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喉咙里那股血腥味儿再也压不住了,他转过身去,拿袖口捂住嘴。这时候,他手掌心里冒出的血珠子,红得就像落在庞统膝盖上的红梅,那红梅是在暖阁里看到的。
雪又开始下了。
他看着宫道尽头的飞檐,心里就想起暖阁里还有个人在等他剥蜜饯呢,就等着他说“阿元,手暖和了”。
可是现在,袖子里的玉牌烫得他心里发慌,背后夙子离的笑声和风声一起钻进耳朵里,他突然就觉得,这雪啊,恐怕要一直下到春天去喽。
宫道上的雪粒子打到脸上可疼了,诸葛亮紧紧握着袖中玉牌的手,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他能听到自己的靴子踩碎积雪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就好像在撞他的太阳穴。刚刚咳到袖口上的血珠子已经变成暗褐色了,就像一块烧焦了的补丁贴在手腕那儿。
“将军!”门房的呼喊声夹杂着风雪传进耳朵里。他一抬头,就瞅见将军府那扇朱漆大门被老仆缓缓推开了,暖阁里的炭香味儿和着姜茶的气息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
廊子下头那棵红梅被雪压得都耷拉脑袋了,可还是有几片花瓣飘落在庞士元以前常坐的软榻上呢。他走的时候,那软榻还空落落的,这时候却窝着一团雪白色的狐裘。
“阿亮?”
这声音啊,比平常都要轻,就跟一片被风卷着的雪花似的。
诸葛亮的脚步一下子就停在了台阶前面,瞧见庞士元正靠着廊柱呢,左手搭在榻边的檀木小几上,右手垂在身子一侧,指尖上还沾着蜜饯的糖霜呢。他肯定是刚刚等得太着急了,自己剥了蜜饯,结果连糖纸都拿不住,撒得地上到处都是,就像碎金箔似的。
“咋出来了呢?”诸葛亮紧走了两步,把披风解下来裹到庞士元身上。
庞士元的指尖碰到他脖子旁边,凉得吓人:“听到马蹄声了,猜着是你。”他仰起脸,眼尾还带着刚刚打盹儿留下来的红印子,“蜜饯剥好了,就在那案子上。”
诸葛亮低下头,看到廊下的石案上放着个青瓷碟子,三颗蜜枣整整齐齐地码在那儿,可糖霜沾了半碟子。庞士元是用左手剥的,指甲缝里还塞着蜜渍呢。
他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弯腰想去捡地上的糖纸,却被庞士元用左手按住了手背:“凉,我让阿福来扫。”
“不凉。”诸葛亮捡起糖纸,塞到袖子里去了。他的手指肚儿在庞士元左手虎口那儿擦了一下,就瞧见那儿有个新蹭出来的红印子,这红印啊,是剥蜜饯的时候让果皮给硌出来的。“疼不疼呀?”他小声儿地问着,顺手就把那只手塞进自个儿怀里头了。
庞士元笑了起来,眼尾那道红痕也跟着弯弯的:“这可比当年在柴房捡药渣的时候轻多喽。”他脑袋一歪,瞅着诸葛亮说:“你今儿个……咋这么磨蹭呢?”
就这么一句话,就像一根细细的针似的,一下子就把诸葛亮强撑着的那股子冷静给扎破了。
他眼睛盯着庞士元右腕上那一圈淡淡的青印子,这印子是刚刚扶凭几的时候蹭出来的,可他现在啊,连抬手去揉一揉的劲儿都没有。
喉咙里头那股子腥甜的味儿又往上冒,他把脸扭到一边儿咳嗽起来,这时候庞士元伸出左手一下子扣住他的后脖颈子:“又咳嗽啦?”
“雪……雪呛着了。”诸葛亮紧紧握住按在自己后脖颈子上的那只手,握得特别紧,就好像要把自个儿的体温给揉进对方的骨头缝儿里头似的。
他就想起夙子离说的“手都抬不起来”的话,又想起大王递玉牌的时候右相那探究的眼神儿,还想起暖阁里医疗舱三天前那份神经损伤的报告呢。那些个数据啊,就在他脑袋里转啊转的,转得就像一把钝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地割着他的理智。
“阿元啊,”他蹲下来,眼睛跟庞士元平视着,“明天我把太医院的王院正请过来。”
庞士元的睫毛抖了抖:“不是说……睡一觉就好了吗?”
“都睡三觉了。”诸葛亮伸手碰了碰他耷拉着的右手,“你看这手,都在抖呢。”庞士元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指尖不受控制地抽动着,就跟被风裹挟着的树叶似的。
他静了一会儿,冷不丁伸出左手勾住诸葛亮的脖子,额头贴住对方的额头,嘟囔着:“阿亮啊,我怕疼呢。”
这话就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炭,一下子让诸葛亮的眼眶直发酸。
他脑海里就像过电影似的,十年前在柴房里,庞士元发着高烧还帮他捡药渣呢,那手指甲缝里全是泥;五年前在月星战场上,庞士元帮他挡流弹,血把半件衣服都浸透了,可还笑着说“不疼”;三天前在医疗舱里,那人烧得迷迷糊糊的,却紧紧抓着他的纽扣,就好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不疼的。”诸葛亮亲了亲庞士元的头顶,“王院正用的针可细了,比你当年帮我挑箭簇的绣花针还细呢。”
庞士元笑了,左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就像哄小孩似的:“行。”
雪下得更大了。
暖阁里的炭盆噼里啪啦响着,诸葛亮给庞士元掖被子角的时候,袖子里的玉牌滑了出来,“啪”的一声落在狐裘上。
庞士元的左手一下子停在半空,眼睛盯着玉牌上“赐婚”两个字,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晃动的影子,问道:“王上……赐婚了?”
诸葛亮的手指在被角上僵住了。他想不认账,还想找个托词呢,可庞士元的左手就搭在他手背上呢,那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了——这温度太真了,真得让他没法撒谎。
“月星长公主。”他听到自己说道,“开春的时候。”
庞士元没吭声。
他盯着玉牌上的龙纹,左手慢慢攥起来了,手指关节都泛白了。
诸葛亮就握住他那只手,按在自己胸口上说:“阿元啊,我不会娶她的。”
“为啥呀?”庞士元抬起头,眼睛里好像蒙着一层水汽,“你要护着我,总得有个理由吧。
大王要搞联姻,你要是违抗旨意……那兵权可就没了。”
“我才不在乎兵权呢。”诸葛亮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庞士元虎口上的红印,“我就只在乎你。”
庞士元突然就笑了,这一笑,眼尾那层水汽就散了。“真傻。”他用左手捧着诸葛亮的脸说,“当年在星环下面说要陪我看一辈子星环的人是你;在月星战场上掐着我脖子说‘活着回来’的也是你。
现在为了我违抗旨意……这就跟当年那个为了我跟校卫打架的小将军似的。”
诸葛亮抓住他的手腕说:“阿元,我是很认真的。”
“我知道。”庞士元的左手又滑下来,搭在他手背上,“所以啊……你更得娶。”诸葛亮的瞳孔猛地一缩,急声问道:“你说啥?”
庞士元看着窗外飘着的雪花,慢悠悠地说:“联姻能让月星安稳,边疆也能安定下来。你要是想护着我,就得先保住这大好山河啊。要不然,像夙子离那种人,就会更加无法无天了。”
诸葛亮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有些犹豫地说:“可是你……”
庞士元伸出左手,勾住诸葛亮的小拇指,轻声说道:“我在将军府里,有你在,还有暖阁能待着,还能看星环呢。你就娶你的公主去,我就继续当我的病秧子。只要啊,只要你下了朝还能来陪我看星环,给我剥蜜饯吃,这就足够啦。”
他说得很轻巧,就好像在说一件特别平常的小事似的。
但是诸葛亮瞧见他垂在被子下面的右手在微微发颤呢,还看到他眼尾那道红痕变得更深了,就像是被谁狠狠地揉搓过一样。
这时候,诸葛亮突然就想起夙子离在宫道上说的“让你亲手把庞士元送到我面前”这句话,也想起了大王递玉牌的时候那种欲言又止的样子。原来啊,庞士元早就猜到了,早就知道这场赐婚可不是什么恩赐奖赏,而是一种试探,是要让他在江山和私情之间做出一个选择呢。
“阿元啊。”诸葛亮俯下身子,轻轻吻去庞士元眼尾的泪花,说道,“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庞士元没有搭话。他看着窗外那雪越下越猛,就想起刚刚在廊子下面等诸葛亮的时候,瞧见一个老仆人捧着信匣子往偏厅去了。那信匣子里装的可是大王用飞鸽传过来的信,上面还盖着暗卫的火漆呢。
他心里大概能猜到信里写的啥内容,要么就是“将军府偷偷藏着战俘庞士元呢,马上押到天牢去”,再不然就是“庞士元这人身份很可疑,得交给皇室来处理”。不过他啥也没说。
他就光用左手紧紧揪着诸葛亮的衣袖,感受着诸葛亮掌心的温度,心里琢磨着等雪停了,得让阿亮再扶着自己去看星环。这一回啊,哪怕只能把右手抬起一寸,也要朝着星环指过去。
偏厅那边的蜡烛火在深夜里一闪一闪的。诸葛亮手里捏着那封暗卫送来的密信,那火漆上的玄鸟纹都被他捏得走样了。信里的字看得他眼睛生疼:“夙子离在三天前偷偷上奏,说将军府藏着月星那边的余孽庞士元,怀疑他跟叛党有勾结。大王下令,三天之后把庞士元交给宗正寺去审问调查。”
窗外的雪还在不停地下着,落在青瓦上沙沙作响。诸葛亮看着暖阁透出来的温暖灯光,就想起庞士元刚刚说“你就娶你的公主,我就当我的病秧子”的时候,右手都动弹不得的可怜样子。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夙子离的威胁可不是随便说说的。这场雪啊,恐怕是要把庞士元,把他的阿元,给卷进一场更大的风暴里面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