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会斟酌入药。”
王夫人点点头，忽然问：
“林先生，你信命吗？”
这个问题太突然。张卫国愣了下：
“夫人为何这么问？”
“我只是觉得，”
王夫人望向远处的天空，声音很轻，
“老爷这一生，好像总是差一点。”
“差一点就能彻底肃清倭寇，差一点就能把北疆修成铁壁，差一点就能得个善终。”
张卫国心脏猛地一缩。王夫人这话，几乎点破了历史的残酷。
“夫人，”
“我没事。”
王夫人转回头，脸上甚至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就是随便说说。你去忙吧。”
张卫国躬身告退。走出院子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王夫人还站在那里，身影挺直，像一株风雨中的修竹。
张卫国开始更频繁地陪伴戚继光。
有时是汇报公务时多聊几句，有时是傍晚陪他在花园散步，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书房里，各自看书。
戚继光起初话不多，慢慢地，也会说些往事。
少年时练武的趣事，第一次上战场的紧张，在浙江和倭寇周旋的惊险。
但他从不提朝堂，不提张居正，不提那些弹劾和排挤。
张卫国也不提。他只是听，偶尔接一两句话。
更多时候，他会讲些家乡的趣闻。
当然是编的，但夹杂了一些现代的思维和视角。
比如谈到海防时，他会无意提及海外番邦也有火器，且制式统一，威力不小。
谈到民生时，他会说起听说极西之地有国，以商立国，船队遍行四海。
戚继光对这些很感兴趣。
他会追问细节，问那些国家的军制、船舰、风俗。
张卫国就半真半假地描述，有些是根据真实历史，有些是纯粹的想象。
“若真如你所说，”
有一次戚继光感叹，
“那这天下之大，远超我所想。我辈困于东南一隅、北疆一线，争来斗去，倒成了井底之蛙。”
张卫国趁机说：
“所以大人不必太过挂怀眼前得失。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而世界之大，总有值得探索之处。”
戚继光看着他，眼神复杂：
“张卫国，你有时候说的话，不像这个时代的人。”
张卫国心里一紧，面上却笑道：
“小人只是爱读杂书，胡思乱想罢了。”
戚继光没再追问。
但张卫国感觉到，有些东西在悄悄改变。
万历十二年初，戚继光的病情加重了。
咳嗽变成了咯血。
广州最好的大夫来看过，开了药，但效果甚微。
大夫私下对王夫人说，这是郁结伤肝，久而化火，灼伤肺络，光靠药石不行，得宽心静养。
可戚继光如何宽心？
朝廷的冷落日甚一日。
昔日的部将来信渐稀，有些甚至断了音讯。
广东本地的官员表面客气，实则疏远。
曾经门庭若市的总兵府，如今冷清得能听见落叶的声音。
某日，戚继光把张卫国叫到病榻前。
“我准备上书乞骸骨。”
他靠在床头，脸色灰败，但眼神清醒。
张卫国一愣：“大人，”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戚继光摆摆手，
“不必劝。我这身子，撑不了多久了。死在任上，徒添麻烦。不如回登州老家，落叶归根。”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张卫国鼻尖发酸。他知道，戚继光这是认命了。放弃了，不争了，准备安静地走向史书记载的那个结局。
“大人何时动笔？小人来拟稿。”
“我自己写。”
戚继光说，
“最后一封折子，总得亲手写。”
他挣扎着坐起来，张卫国赶紧扶住，在他背后垫了枕头。戚继光接过纸笔，手有些抖，但落笔很稳。
折子不长，言辞恭谨而克制，只说臣老病缠身，难堪重任，恳请陛下准臣致仕还乡”。
写完后，他仔细看了两遍，折好，交给张卫国：
“明日递出去。”
“是。”
戚继光靠回枕头，闭上眼睛，显得很疲惫。
“张卫国，”
他忽然说，
“等我致仕后，你有什么打算？你年纪还轻，又有才干，不该跟着我这个老头子埋没。”
张卫国摇头：“
小人哪儿也不去。”
“何必呢。”
戚继光睁开眼，看着他，
“我这一生，算是到头了，你还长着。”
“小人这条命是大人给的。”
戚继光看了他很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随你吧。”
乞骸骨的折子很快批下来了。
皇帝准奏，赐了些金银绸缎作为恩赏，措辞客气而疏远。
至此，戚继光近四十年的官场生涯，正式画上句号。
收拾行装回登州时，已是万历十二年的秋天。
队伍更加精简。
除了几十个死忠的亲兵、几个老仆，就只有张卫国和王夫人随行。
车辆上堆着简单的行李，大部分是书和手稿。
戚继光那些年收到的赏赐、礼物，大多变卖了，换成路上所需的盘缠。
从广州到登州，千里迢迢。
戚继光的身体时好时坏，路上走走停停。
张卫国寸步不离地照料，煎药、喂饭、陪聊，几乎成了专职的护理。
王夫人也憔悴了不少，但依然撑着主持大局。
路上的一切安排，住宿、饮食、车马调度——都由她亲自过问。
张卫国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既敬佩又难过。
这个时代对女性并不宽容，但她以惊人的坚韧，撑起了戚继光背后的那片天。
而现在，这片天也要塌了。
某夜在驿站，张卫国照例去给戚继光送药。
推开门时，看见王夫人正坐在床边，用湿毛巾给戚继光擦脸。烛光下，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戚继光睡着了，呼吸微弱而急促。
张卫国放轻脚步，把药碗放在桌上。
王夫人转过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起身走到外间。
“药先温着，等老爷醒了再喝。”
她低声说。
“是。”
两人在桌边坐下。驿站简陋，窗外是萧瑟的秋风。
“林先生，”王夫人忽然问，
“你说，人死后真有魂魄吗？”
张卫国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夫人为何突然，”
“没什么。”
王夫人摇摇头，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
“就是有时候会想，老爷这一生，太累了。若是死后真有魂魄，或许能轻松些，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看看什么就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