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的马车碾过青石板时,大牢的霉味已经顺着车帘缝隙钻了进来。
她撩起绣着麦穗的帘角,看见斑驳的朱漆门楣下,两个狱卒正哈着腰搬开挡门的石墩——阿九提前传了话,说刺客被单独关在最里间的死牢。
“夫人。”狱卒头目抹了把额角的汗,铁钥匙串在手里哗啦作响,“那小子硬得很,用了拶指都没喊一声,倒把刑具崩断了两根。”他说着递过一盏防风灯,灯芯在风里晃出豆大的光,“您……可要当心。”
林婉接过灯,袖中银簪轻轻抵着掌心——这是叶阳送她的,说是当年在咸阳街头学来的防身术。
铁门“吱呀”一声开的刹那,她看见阴影里坐着个人,脊背直得像根枪杆,左脸有道从眉骨到下颌的刀疤,正泛着暗红的新伤。
“魏无忌。”林婉开口,声音像浸了冰水,“魏国信陵君旁支,十二岁随质子入燕,三年前在易水河畔救过落水的燕国商队。”她举起铜牌,“这枚刻着‘魏’字的令牌,是你族中长辈用剑刃凿的,对么?”
刺客的手指突然蜷紧。
林婉注意到他腕间有圈淡青的勒痕——是被粗麻绳捆的,不是刑具。
这说明他在被捕时根本没反抗,甚至可能是故意被抓的。
“夫人好记性。”刺客终于抬头,刀疤扯动时露出森白的牙,“我是来杀你的。”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但现在不想了。”
林婉的银簪在掌心又深了一分。
她看见刺客的目光扫过自己腰间的麦穗玉佩,那是叶阳用燕国新麦磨的粉掺银铸的,“农部的人说,今年易水两岸能多收三成粮。”她突然笑了,“你若真想杀我,该挑我在田间查看麦垄的时候。”
刺客的喉结动了动。
林婉乘势上前两步,灯影在两人之间摇晃:“魏国在咸阳的密使上个月送了二十车玉璧给李斯,对吧?你们想借秦人的刀,先清掉燕国的‘麻烦’。”她指尖叩了叩铜牌,“可你这枚令牌,分明是给燕国人看的——魏国有心示好,又怕秦人生疑,所以选了个死士来演苦肉计。”
刀疤下的皮肤突然抽搐起来。
刺客猛地站起来,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响:“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身上有桂花香。”林婉后退半步,却没移开视线,“魏国宗室女眷常用桂州的香粉,你左袖口蹭了两指宽,是替某位贵女提过妆匣吧?”她将铜牌拍在石桌上,“现在告诉我,魏国要拿什么换秦国的默许?”
刺客的瞳孔骤缩。
林婉知道自己赌对了——能让魏国冒险在蓟城行刺的,绝不是普通恩怨。
她转身对门外喊:“阿九,封锁所有通往魏境的官道,只留西门放商队出去。”又对刺客笑,“你若不说,我就让你看着魏国的密使,如何被燕军的箭簇串成糖葫芦。”
石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林婉刚跨出牢门,就见影卫小旗官从马上滚下来,怀里抱着个染血的布包:“夫人!殿下发来急报,魏国驻燕商队里搜出密信,内容……内容是魏国愿割三城换秦军助其复国!”
林婉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她抓过布包拆开,泛黄的绢帛上墨迹未干,“愿献武遂、苦陉、曲逆三城为聘”几个字刺得眼睛生疼。
“立刻通知殿下。”她将绢帛塞进小旗官手里,“让他把抄本送楚、韩、赵,就说……燕国愿做六国的耳目。”
小旗官翻身上马的刹那,林婉听见大牢方向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她回头望去,刺客正用头撞着石壁,血顺着刀疤往下淌,嘴里含糊不清地喊:“魏王昏了头!三城……三城够养十万大军啊!”
林婉攥紧腰间的麦穗玉佩。
晨雾里传来抚恤院方向的铜锣声——那是她让老夫子教军属们识字的时辰到了。
可今天,她没像往常那样赶去听孩子们的读书声,而是带着阿九直奔抚恤院后堂的账房。
“王妈妈,上月发放的冬衣布料。”她翻开账本,指尖停在“绢布三百匹”的条目上,“可库里只剩一百八十匹。”她抬头看向缩在墙角的老嬷嬷,对方的指甲正拼命抠着袖口的金线——那是蓟城最大的绸缎庄“云锦阁”的标记,而云锦阁的东家,是前右相的遗孀。
“夫人明鉴!”王妈妈突然跪下来,发髻上的珍珠簪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是……是陈夫人说,军属们穿粗布就行,剩下的布料……布料折成银钱给她们。”她抖着手指向账册最后一页,“您看,这里记着‘代发银钱二十镒’,可……可陈夫人只给了八镒。”
林婉的呼吸突然重了。
她想起昨日在抚恤院见到的那个妇人,怀里的孩子穿着露指的单鞋,脚背上全是冻疮——原来该做冬衣的布料,早被这些蛀虫换成了金钗玉镯。
“阿九。”她的声音轻得像片雪,“去请乐乘将军,就说……该收网了。”
当乐乘带着重甲卫冲进陈府时,林婉正站在院门口。
她看着陈夫人被从暖阁里拖出来,鬓边的红宝石簪子撞在门框上,碎成几瓣血珠。
“你敢动我!”陈夫人尖叫着扑过来,却被乐乘的亲兵一戟柄扫在腿弯,“我夫君是……是……”
“是前右相,没错。”林婉蹲下来,将碎玉簪捡进帕子里,“可前右相的牌位,上个月被我让人从宗庙挪到了义庄。”她轻轻擦了擦陈夫人脸上的血,“你以为仗着旧贵族的名头,就能贪军属的救命钱?”她将帕子塞进陈夫人手里,“拿着这个,去大牢里陪魏无忌吧——那里的墙,比你暖阁的锦被结实多了。”
暮色漫上蓟城时,叶阳的玄色披风正被易水的风掀起一角。
他站在土坡上,望着远处秦军的营火像连成串的鬼火,身后跟着二十几个裹着黑氅的影卫——那是新组建的“鹰隼”突击队,副统领阿烈正用匕首在地上画着进攻路线。
“子时三刻,秦军巡夜换防。”阿烈的刀尖戳在“中军大帐”的位置,“我们从上游渡河,用兽皮筏子潜到营后,火折子点着草料堆,趁乱摸进帅帐……”
“不行。”叶阳突然打断他,“草料堆离帅帐太远,火势引不开太多兵力。”他蹲下来,指尖在“粮仓”处画了个圈,“烧粮仓。秦军三十万大军的粮草,够他们乱半个时辰。”他抬头看向阿烈,眼里有狼一样的光,“记住,你们的目标不是杀人,是砍了王翦的帅旗。”
阿烈的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单膝跪地,匕首重重插进土里:“末将若不能带回帅旗,便把人头挂在旗杆上!”
“起来。”叶阳伸手拉他,掌心触到阿烈甲胄下凸起的骨节——这是影卫里最能打的,去年在函谷关单枪匹马杀了七个秦卒。
“燕国人的头,要留给敌人的脖子垫。”他拍了拍阿烈的肩,“去准备吧,后半夜出发。”
阿烈带着突击队消失在暮色里时,影卫快马的嘶鸣从身后传来。
叶阳转身,看见小旗官从马上栽下来,怀里的密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殿下!咸阳急报……公子高同意配合,愿在秦军出兵时制造内乱!”
叶阳的手突然攥紧了披风的金线。
他想起三个月前派去咸阳的影卫,说公子高在嬴政的宴会上被灌了七坛酒,抱着酒坛哭:“我若生在燕国,定要跟着太子丹种麦。”现在,这个在秦宫如履薄冰的公子,竟愿意拿身家性命赌燕国的未来。
“告诉他们。”叶阳望着渐起的夜色,声音低得像易水的浪,“燕国有麦,有剑,有十万愿为知己死的儿郎。”他将密信塞进火折子,火星子噼啪炸响,“去回咸阳:燕不会辜负每一个站在我们这边的人。”
蓟城的灯火在远处亮起时,叶阳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回头望去,影卫的灯笼在夜色里像跳动的血珠——那是从蓟城来的急报,正朝着易水前线狂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