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从第一次见他开始,就对他那么抵触?
这个问题很简单。
甚至随口敷衍就能算回答了。
可黑瞎子人老成精,提前就已经用凌越无法拒绝的条件给她堵死了撒谎和敷衍这两条路。
凌越在迅速思考应该如何回答,同时还要谨慎地不被他看出破绽。
什么样的谎言最是真假难辨?自然是真假掺半,且真多假少的那种。
在她垂眸思索的时候,黑瞎子就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不过他也不打扰她,就侧身面对着她,视线在她脸上慢慢悠悠的逡巡。
过了几秒钟,凌越才微微蹙眉,抬眸看着他的眼睛,神色透露出些许不想说,但又必须遵守承诺不得不说的不情愿:“这属于我的个人情绪,跟你本人没什么关系,我原本所在的曜朝可以对应你们这个世界历史上的明朝末年,替代了满清政权的存在。”
她睫毛煽动,视线游弋了一瞬,又很快抬眸看他,眼底隐隐浮现夹杂着对过往的回忆,和对那些蒙古鞑子的厌憎。
最终这些情绪,却又完全湮灭于怅然若失的哀愁,语气也是少见的黯然:“虽然我的世界因为武功内力这样的力量体系,在人文风气上和这边的历史存在很大差异,但中原政权和周边少数民族政权的矛盾,可以作为参考。你的长相很明显带着蒙古人的特征,我曾作为探子上过战场……”
一向矜傲冷淡的绝色佳人,在这样近距离的视觉冲击下,向你展露出哀伤脆弱的一面。
任是铁石心肠的人来了,也无法做到用理性的视角去怀疑她,刺激她,拆穿她。
黑瞎子向来认为自己已经见过了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和事,对他人的怜悯和同情也早已磨了个干净。
他可以维持最后一点身为“人”应有的道德底线,黑瞎子都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了。
——毕竟也不是谁都能跟哑巴一样。
看着张麒麟不断重复着寻找记忆,失去记忆的人生,有时候黑瞎子会觉得他执着得可怜,有时候又会羡慕对方还有可以执着的东西。
记忆这种东西,失去的时候,会迫切地想要找回来。
可如果始终保持着清醒,他又要花费很大的精力去学会遗忘。
为数不多的怜悯和同情,却化作了心疼,两次都如此清晰的落在了凌越身上。
哪怕知道她是个小骗子,在这一刻,黑瞎子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我真的要拆穿她吗?我真的要逼迫她吗?我的一己私欲,真的那么重要吗?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在她脸颊上,他的手掌很大,很轻易地就把她的半张脸包裹着。
包括她小巧的耳朵,散落的柔顺的发丝。
黑瞎子轻轻叹息一声,已经看不出焦距的空洞的眸子动了动,轻柔地注视着凌越那双噙着哀思的漂亮的眼睛,声音近乎是气音:“不全是,小阿越,我以前在德国选修过心理学,上百年的岁月里也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
顿了顿,到底没舍得说那一句:小骗子真会骗人,怪不得他们都被你骗得心甘情愿。
转念一想,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喉结滑动,黑瞎子压下渴望,一面心生疼惜怜爱,一面理智逼迫。
他能感受到这个症结,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他当然可以怜爱他,但黑瞎子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在逼迫她之后,再狠狠怜爱她。
这个小骗子若是不逼紧一些,恐怕他一松手,人就要彻底跑远了!
并不知道某个百岁老登内心戏的凌越皱眉——这次是真皱眉了。
她眸光闪烁着观察黑瞎子脸上和眼睛里的每一寸情绪变化,心中暗道奇怪。
明明他看起来已经动摇了,情绪变化的方向也与她预期的一般无二,为什么嘴上说的话又和这份情绪完全相反?
是她太久没骗人,技艺生疏了吗?
果然不应该和无邪这种不在沙漠混,心眼子就全当摆设的人混在一起那么久。
又或者是黑瞎子根本没有怜香惜玉那根筋?
看起来又不像。
虽然凌越对黑瞎子嘴上说的喜欢她这件事怀有深刻的质疑,并认为这份感情对他这种人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小趣味。
可一点小趣味也不应该是这种反应……
毕竟这个问题的答案,重要和为难也只是对她而言。
这种剖白内心弱点的感觉,会让她感到私人领域被侵犯,潜意识里不自觉地就开始滋生无措和不安。
对黑瞎子而言,应当是无足轻重的一次闲聊才对。
他现在表现出来的,却是如此重视。
重视到凌越本就不安的情绪遭到了刺激,一点点被放大。
这让她看起来像一只感受到危险,或者预知到即将受到惊吓的刺猬。
黑瞎子嘴角的弧度压了下去,原本坚定的想法一次又一次被自问所动摇:其实,如果她不想说……
院子里静悄悄一片。
就连漫天的雪花也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悄无声息地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屋顶上。
不知谁家的猫和谁家的狗对上了,嗷嗷呜呜吵得有来有回。
黑瞎子近乎喟叹地最后说了一句:“我们说好的……”
但凡注意到他的情绪,就该明白,这句话与其说是指责,不如说是最后一点无足轻重的挣扎。
只要她再多保持一分钟的沉默。
他就注定会败下阵来,选择妥协。
敏锐如凌越,自然也察觉到这一点。
可在持续了十几秒钟的沉默后,凌越垂眸,抬手挥开他抚着自己脸颊的手,转身平躺着,睁着眼睛看夜空。
偶尔有雪花往她眼睛里飘落,她就轻轻合拢眼帘,等冰凉的触感落在薄薄的眼皮上。
在这种沁骨的微凉中,凌越脑海里浮现的是黑瞎子刚才说的那句话:如果以后要和那种东西对上,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让自己有足以致命的弱点。
她的记忆,她的内心,多么明显的弱点啊。
她又想起那次去往雷城的凤凰树丛林中,那些从雷声里降临到焦家人身上的怪物。
它们会用砸骨头的声音激怒她,它们能够知道郡主敲击烧焦的骸骨的声音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那以后她将面对的那些东西,会不会将她的记忆翻搅得毫无保留?
会不会轻而易举就看破她内心的弱点?
凌越抿唇,强忍着内心的不适,尽量心平气和地开了口。
却不是正面回答那个问题,而是问黑瞎子:“这一百多年,你到底是以什么理由活下来的?”
知道自己的来处,却回不去。
知道自己的去处,却只能慢慢等待。
或许每一个时间段里,身边有幸能得三两个同伴,却从一开始就清醒的知道他们无法陪伴自己太久。
这样独自一人,游魂一样活在人世间。
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