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头,阴风卷着忘川河的腥气,日复一日地掠过灰黑色的石栏。我穿着宽大的灰布袍子,守着那口黑黢黢的汤锅,已经数不清是第几个“地府日”了。
鬼魂们排着沉默的长队,面无表情地走向我的汤摊,像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我机械地舀汤、递碗,听着汤水入喉的咕嘟声,看着他们喝完汤后眼神彻底空洞,再由鬼差引着走向轮回通道。
这就是孟婆的日常,熬一碗能格式化记忆的汤,让众生在“遗忘”里循环往复。直到那道金光撕裂浓雾,将这死水般的日常砸出个大洞。
孙悟空来的时候,我正给一个抱着襁褓的女鬼舀汤。她怀里的婴孩早已没了气息,却依旧被她死死搂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呜咽。鬼差在旁边不耐烦地催促,铁链子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让让,让让!”
一声沙哑的吆喝伴随着金光炸开,排队的鬼魂像被无形的手推开,鬼差们“噗通”跪倒一片,连那只催命的铁链子都吓得缩成一团。
我抬起头,撞进一双火眼金睛里。
尖嘴猴腮,金毛蓬松,头戴凤翅紫金冠,脚踩藕丝步云履。那根能大能小的金箍棒被他随意扛在肩上,棒身乌沉沉的,却透着能捅破天的戾气。
是刚从五行山下爬出来的孙悟空。身上还带着山石的尘土,眼神里有重获自由的狂喜,却也藏着被压五百年的郁气。
他几步蹦到我摊前,金箍棒往地上一杵,震得汤锅都溅出几滴浑浊的汤水。
“喂,老太婆!”他咧嘴笑,露出尖尖的獠牙,“他们说你这汤能忘事?给俺老孙来一碗,尝尝鲜!”
周围的鬼魂吓得瑟瑟发抖,连那抱着婴孩的女鬼都忘了呜咽。我握着长勺的手紧了紧,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来了,那个被写进剧本的节点。
按照“原着”,他该接过汤碗一饮而尽,忘了五行山下的苦,忘了天庭的算计,乖乖跟着观音指的路,去当那个西天取经的“打手”。
可我偏不。
我放下长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慢悠悠地拿起一个粗陶碗。汤勺沉入锅底,搅动起泛着油光的浮沫,热气腾腾地舀了满满一碗。
孙悟空伸手就来接,我却把碗往回一缩,苍老的脸上挤出几道褶子,声音像漏风的风箱:“大圣别急,喝这汤前,老婆子得问一句——您知道往前去,是条什么路吗?”
他挑眉,火眼金睛里闪过一丝不耐烦:“自然是西天路!保那唐僧取真经,成正果!菩萨说了,功德圆满,俺老孙就能……”
“就能从五行山的石头笼子,搬进灵山的金笼子?”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冰锥扎进热油里。
孙悟空的手僵在半空。
“您以为那金箍是菩萨的恩赐?”我往前凑了凑,碗沿几乎碰到他的鼻尖,浑浊的汤水里映出他错愕的脸,“那是能勒碎您脑壳的紧箍咒!唐僧念一句,您就得疼得满地打滚。他肉眼凡胎,认不出妖魔鬼怪,您打死了妖精,他要念;您护他周全,他嫌您凶,还要念。”
“您以为那八十一难是考验?”我笑了,笑声里裹着忘川河的寒气,“那是给三界看的戏!太上老君的童子下凡当妖怪,您打不过,他老人家轻飘飘一句‘孽障’就领回去;观音菩萨的金鱼精吃了多少童男童女,她提着鱼篮来,说句‘顽劣’就带走。您呢?您是真打,真杀,最后功劳是唐僧的,骂名是您的。”
“等取了真经,封个斗战胜佛。”我把碗往他面前重重一送,汤水溅出几滴在他手背上,“听着威风,可那佛位,不就是把您钉在灵山的钉子?您还能像当年那样,翻个筋斗云就十万八千里?还能抡起金箍棒,喊一声‘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您啊,”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头到尾,都是天庭和灵山的棋子。五行山压您五百年,不是惩罚,是磨掉您的反骨;让您保唐僧,不是赎罪,是让您亲眼看着自己怎么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金箍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震得奈何桥都晃了晃。
孙悟空的脸一点点变了颜色,从错愕到震惊,再到眼底炸开的戾气。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浑身的金毛都竖了起来,像一头被触怒的雄狮。
“你……”他声音沙哑,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说什么?”
“我说,这汤您要是喝了,”我把碗放在他脚边,转身继续搅汤,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就忘了这些,乖乖去当您的棋子。要是不喝……”
我没说完。
孙悟空盯着那碗汤,看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风卷起他的披风,露出里面锁子黄金甲上的划痕——那是大闹天宫时留下的勋章。
然后,他缓缓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金箍棒,扛在肩上。
“这经,谁爱取谁取。”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在奈何桥头,“这棋,老子不下了。”
说完,他在我汤摊旁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一屁股坐了下去,从怀里摸出个野果,“咔嚓”咬了一大口,眼神灼灼地盯着我:“老太婆,你刚才说那童子下凡……再给俺老孙说说。”
我搅动汤锅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灰沉沉的地府天空。
远处,十殿阎罗的宫殿里隐约传来杯盘落地的声响。
很好。
这盘棋,该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