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明月高悬。盛明兰与盛品兰拜月完毕,各自提着精巧的兔子灯前去见客。来客正是盛淑兰的婆婆,只见那老妇人身着赭红锦绣褙子,头上杂乱无章地插着五六只珠光宝气的大钗,还别着一朵艳俗的绒布玫瑰花,脖子与手腕上挂满金玉饰品,整个人披金戴银,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堂姐淑兰的夫婿孙志高,着实让明兰厌恶。此人虽生得眉清目秀,眼神却透着一股傲慢,仿佛长在额头上一般。后来明兰才知晓,这位孙姐夫曾是宥阳有名的神童,十二岁便中了秀才,可此后再无半点长进,至今仍止步于秀才之位。不仅如此,孙志高虽顶着秀才的头衔,却品行不端,多次科举皆名落孙山。盛淑兰带着丰厚嫁妆下嫁,本以为能过上安稳日子,谁知孙家母子不仅不珍惜,反而肆意挥霍她的嫁妆,终日花天酒地,如今孙志高的外室更是有了身孕。当孙母得知盛老太太出身侯府,儿孙皆通过科举入仕后,态度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孙母在堂上大肆吹嘘儿子的秀才身份,还大言不惭地说:“等我儿做了宰相,定要让全家享尽荣华富贵!”自明兰踏入堂中,孙母便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个遍,许久之后,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才绽开笑容,说道:“前日听亲家三太太说起这孩子,我就觉得好,今日一见,果然是大家小姐的风范,这模样,真是标致!”说着,又朝首座的两位老太太笑道:“我那侄子与这孩子年纪相仿,今日中秋佳节,咱们不如亲上加亲,亲家觉得如何?”
此言一出,满屋子的女眷都停下交谈,纷纷将目光投向这边。明兰心中冷笑,一般来说,提亲为避免被拒,都会委婉含蓄,可这孙母却如此厚颜,竟当着半个县有头有脸的女眷,公然提亲,叫人如何拒绝?况且,明兰实在厌恶孙母打量她的眼神,活像在集市上挑选鸡蛋一般。
这番不知分寸的话,惹得堂上众人面露嫌弃。盛老太太只是用茶碗盖轻轻拨动着茶叶,不发一言;大老太太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打圆场,盛纭却抢先说道:“哟,亲家太太真会说笑!您那侄子都快二十了,我这小侄女才多大?这也算年纪相当?使不得,使不得!”孙母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大几岁怕什么?先在屋里放些人伺候着,等媳妇过门,也能照料周全。”
屋内女眷们神色各异,有的觉得好笑,有的面露惊诧,更多的则是满脸鄙夷,纷纷低头与身旁人窃窃私语。明兰也不禁对这位秀才的母亲“刮目相看”,这媳妇还没影呢,填房之事就已提上日程,孙母此举,要么是存心找茬,要么就是无知到无畏。
在那个时代,女子若公然反对男子纳妾,便会被冠以“善妒”之名。盛纭眼珠一转,笑着说道:“亲家太太挑侄媳妇,我们这边自然也要挑挑侄女婿。我们盛家虽不算大富大贵,但多少也有些薄面。我堂兄为官品级不低,更别说我堂侄,如今可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我说亲家太太,您那侄子讨媳妇,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有功名在身,还是有田庄铺子?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您倒是说说看!”
盛纭说话向来干脆利落,这番话半真半假,惹得屋内众人忍俊不禁。在场的人都知道,孙母的侄子早年父母双亡,一直寄住在姑姑家,平日里游手好闲,不过是靠一张巧嘴哄得孙母欢心。孙母自恃儿子是秀才,便瞧不上一般人家,一心想给侄子找个好媳妇,本县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被她骚扰过,大家看在盛家的面子上才没有发作。孙母吃了几次闭门羹后本已心灰意冷,几天前听三太太说起明兰,又动了心思,她觉得明兰虽出身官宦之家,但只是个庶女,自己去提亲已是给盛家面子,却没想到两位老太太都不接话,让她尴尬不已,盛纭的话更是句句扎心。孙母沉下脸,硬撑着说道:“我侄子虽无功名钱财,但他可是正头太太所生!”
品兰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孙母这般无理,小脸涨得通红,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在袖子下无意识地紧紧攥住明兰的手,用力之大,几乎要掐出血来。明兰低头,腾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品兰——毕竟,品兰的母亲李氏也是庶出。当年盛维娶妻时,盛大老爷几乎将家产败尽,好在李老太公念及与盛老太公一同创业的情分,做主将孙女嫁过去。可李老太公的儿子儿媳却不乐意,中途将嫡女换成庶出的李氏。谁能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李家女眷中,就属李氏嫁得最好,夫婿不仅会挣钱,还对她一心一意,而当年那位被换掉的嫡小姐,反倒婚姻不顺,不知悔成什么样了。
孙母仍在滔滔不绝地吹嘘儿子:“县令老爷非要请我家志哥儿吃酒,还说要请他写幅字做匾额,志儿推脱不过才答应的。要我说,能得到志儿的墨宝,那可是县令老爷的福气!”品兰忍无可忍,凑到明兰耳边小声说道:“明明是姐夫喝醉了酒,硬要送字给县令老爷!那次吃酒,是爹爹有事要和老爷商议,姐夫却自己跑来,喝得酩酊大醉,还胡言乱语,害得爹爹没少跟县令老爷赔罪!”
孙母自我陶醉了许久,突然想起盛老太太,问道:“听说亲家老太太的孙子也是读书人,不知几岁中秀才的?”这是孙母最热衷的话题,无论对方成就多高,只要中秀才的年纪比她儿子大,她就要吹嘘一番。盛老太太轻笑一声:“十五岁。”孙母得意地说:“哟,那可比我们志儿晚多了!不过也算是年少有才了。”盛老太太语气平淡地谦虚道:“谈不上有才,那年登州,十一二岁中秀才的可不少。”孙母皮笑肉不笑地干笑几声:“那有什么,说不定那年科举容易呢!就算都是秀才,也不见得都有真才实学。”
这话彻底惹恼了一旁的舅太太朱氏,她毫不客气地讽刺道:“说起来,你家哥儿自十二岁中了秀才,考了几次举人了?怎么还没中啊?”孙母强压怒火:“考几十年才中举的大有人在,几年时间算什么?”朱氏捂着嘴笑道:“您说得是,几十年确实不算久。”
孙母见盛家女眷都不帮自己说话,心中窝火,转头便对着儿媳淑兰骂道:“还不给你婆婆续茶!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要你有什么用!”淑兰当众被骂,羞得满脸通红,连忙低头吩咐小丫鬟。品兰见姐姐受此委屈,心疼不已,却又不便发作,只能紧紧捏着拳头。明兰见状,忙在她耳边轻声劝道:“别动气,镇定些,祖母心里有数。”盛老太太依旧神色自若地看着碗中浮动的茶叶,大老太太虽心中有气,面上却丝毫未显,只是静静听着。
孙母不满地看着走开的淑兰,撇了撇嘴,又对盛老太太说道:“亲家老太太,不是我自夸,像我家志儿这样的品貌,打着灯笼都难找!你家闺女能嫁进我家,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进门这么久了,肚子还没动静,换作别家,早一封休书打发了!”
盛纭最护短,实在忍不住了,说道:“人家进门十年才生孩子的都有,这才多久,我侄女都给侄女婿纳了好几个妾了!”
朱氏也帮腔道:“说得是,子嗣之事自有老天保佑,都纳了一屋子妾了,还想怎样?”
孙母冷笑道:“她要是真贤惠,就该主动让外室进门,别在外头丢人现眼。”大老太太沉声道:“出身不正的女子,如何能进家门?女婿也是读书人,你说出这种话,就不怕辱没祖宗?”孙母不甘示弱:“你家闺女自己没本事,还想拦着男人纳妾?难道要我们家绝后不成?”
明兰实在不愿再看这闹剧,转身朝内间走去。刚一进去,便见淑兰满脸泪痕,面色灰白如老妪,浑浑噩噩依在床榻之上;品兰则气得在屋内来回踱步,拳头捏得紧紧的。明兰忙问发生何事,品兰咬牙切齿地将事情缘由说了一遍。
原来,孙志高的外室有了身孕,孙氏母子欣喜若狂,急着要将外室纳进府中。淑兰生性柔弱,好在身边的女使和嬷嬷果断,见势不妙,立刻带着淑兰回了娘家。下午,孙母便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傲慢地要求淑兰接纳外室。盛老太太态度坚决,只回了四个字:“留子去母。”孙母冷笑几声,甩袖而去。
品兰怒火难消,跑到屋外,对着一棵枯黄的柳树破口大骂了半个时辰。明兰在一旁怎么劝都没用,只能默默陪着。直到天色渐暗,两人才垂头丧气地回屋。刚到门口,就听见屋内传来淑兰悲戚的哭声,以及李氏无奈的劝慰声:“自婚后,婆婆说不可打扰相公读书…又埋怨我无能……我便给他纳妾,可他又嫌她们无趣……这…还嫌…我都不知如何是好!”
品兰天真,似懂非懂,明兰却心如明镜。孙志高自诩才子雅士,看不上家中妻妾,遇到漂亮、风情又有些才情的外室,自然深陷其中。明兰轻轻叹了口气,在这个世道,男人犯错总能轻易被原谅,只怕淑兰这一次,要受尽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