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星澜这句话说出口,家中的气氛陡然一变。
“你这孩子……”
虞星澜少有的“叛逆”言论,让这位母亲突然不知如何应对,整理衣服吊牌的手停顿在半空。
父亲也停下了喝茶的手,抬起头问道:“不想当演员?”
虞星澜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
多年来的逆来顺受,几乎让他失去了反抗的勇气。
但想起自己演戏时,怎么做都空洞的表情,虞星澜又再一次坚定了内心的想法:“是的,我不想。”
“你不想?”母亲的声音满是愕然。
一棵正在结果的摇钱树,突然说自己要把自己截断。
这太荒谬了。
生怕孩子想不开,母亲的声音也尖锐了起来:“你知道多少人挤破头想走这条路吗?”
虞星澜知道的。
众所周知,童星这个行业向来是资本的游戏,没钱是进不去的。
能培养童星的家庭大多家境优渥。
虞星澜知道,有的家长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获得拍摄的机会,不惜托关系,甚至愿意倒贴钱。
如此费劲心思,一个是为了让孩子得到锻炼的机会,另一个,就是在赌,孩子未来一朝成名后,百倍的回报。
这也正是大多数童星最终选择转型演员的原因。
但虞星澜是个特例。
他能成为童星,靠的全部是他自己。
不管多累、多危险的拍摄,虞星澜全都参与过。
别人能做的,他也能做。
别人不能做的,他却能做。
凭借远超同龄人的吃苦能力,在高强度、高风险的拍摄中硬生生闯出一条路,才获得了如今的成绩。
可这一切从来不是虞星澜自己的意愿。
被安排,没有自主的人生,他已经受够了,深吸一口气道:
“我不会演戏。”虞星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但他还是固执地说了下去,“我更喜欢唱歌,也更喜欢跳舞,还有创作。”
“那能值几个钱?” 父亲冷冷开口,在他眼里,演员才是稳赚不赔的行当。
母亲也附和道:“是啊,我们也不反对你做自己喜欢的事,可周前辈给的试戏机会非常难得,他说你要是肯下功夫……”
虞星澜后退半步,摇摇头,眼中满是失望:“你们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我说了,我不要演戏。”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知道我们培养你,付出了多少吗?”父亲拍桌而起,“给你找的都是最好的老师,陪着你全国上下到处跑,无微不至地照顾你,现在,你就是这样回报父母的吗?”
母亲走了几步上前,想拉住虞星澜的手,却被他躲开了。
她只能收回了手,软下声音:“星星,我不记得你是这样任性的孩子,从小到大,你不是最懂事了,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父母不仅不理解自己,还变得难以沟通。
他的心中似乎有股火在烧,烧得他眼睛发酸。
这些年,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虞星澜盯着母亲无名指上鸽子蛋大的钻戒。
那是去年她生日时父亲送的,说是用“童星经纪人大赛” 的奖金买的。
但虞星澜知道不是。
那个大赛的奖金没有那么多。
显然,这枚戒指的钱来自他的某支代言费或片酬。。
尽管法律规定未成年人收入归本人所有,但账户由父母掌管,童星劳动所得被监护人挪用的事早已见怪不怪。
很多童星,究其一生,都无法拿回自己的劳动所得。
这样的事情,虞星澜曾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身为子女,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在此刻,鸽子蛋大小的钻戒,却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并不是心疼自己的钱,这些年来,他对自己到底赚到了多少钱,并没有具体的数字概念,父母也从来没有和自己说过。
虞星澜只知道家中不仅换了好几套新房子,名贵的箱包也买了不少。
所以,她明明已经“报答”了这么多,为什么还不够?
巨大的委屈涌上心头,虞星澜红了眼眶。
也许是察觉到了气氛不对,母亲见状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孩子现在是叛逆期,都不说了,星星,我们明天再商量……”
“不用商量了。”虞星澜转身走向房间,“我已经联系了新的经纪公司,他们找我当训练生,明天就去试课。”
“你敢!”父亲猛地站起来,“你要是敢去,以后就别想从我这里拿一分钱!”
虞星澜的手停在门把手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好。”他轻声说,推开房门,“那我以后自己赚。”
白梨亲眼目睹了这一场巨大的转折点——虞星澜结束童星生活、接触练习生领域的关键节点。
虽然虞星澜鼓起勇气向父母表达了真实想法,与父母硬气了一回,但毕竟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意气用事的后果往往难以预料。
想到他决定当偶像后,签下的那家公司,白梨重重叹了一口气。
但她大概能理解虞星澜。
他太想摆脱父母的控制了。
为此,他急于证明自己。
但最终操之过急,以至于把自己送入了另一个深渊中。
虞星澜并没有错,他只是将自己挤压了几十年的情感爆发了出来。
错的是他的父母。
他们根本无法察觉并理解虞星澜的情绪问题,当然,也就根本无法与他共情。
在白梨看来,虞星澜父母是典型的“功利型家长”。
由于经济焦虑、认知局限、情感无能等等原因,他们将孩子视为经济来源,提供的爱也全是“工具化”的爱。
最初,当发现虞星澜的童星天赋,能为家庭带来高额的收入,他们便迅速将虞星澜推向了童星的道路,并没有充分考虑过孩子的身心发展需求。
之后,他们又将这些自私自利的行为完全的合理化:
——“为了你,我们也放弃了安稳的生活,陪着你全国各地到处跑。”
——“做演员未来的发展会更好,都是为了你好。”
——“是我们,亲手将你辛辛苦苦培养成才,你应该要感谢我们。”
……
父母将虞星澜的成功归功于自己,多年的付出只感动了自己。
所以,虞星澜今天的“叛逆”,在他们看来非常不可思议。
他们真的爱虞星澜吗?
也许是的。
但这份爱是复杂的。
虞星澜的父母对他并非全然的冷漠。
虞星澜能从父母那里得到日常的照顾和关怀,或许这是他多年坚持下来的原因。
但这也成了他的痛苦根源。
因为这些爱,并非是无条件的。
这些爱,只有在他乖乖接受工作安排时才能得到,无论多累多苦。
白梨突然能理解虞星澜小卡上所描述的最后一条性格。
——“殉道者式的奉献:源于童年创伤,认为爱必须用痛苦来置换。”
虞星澜的父母将自身无限的欲望投射到了虞星澜的身上,将他视作一个赚钱的工具。
他们之间不再只有单纯的亲情,更有一层上下级的关系。
一个家庭就像是一个迷你的娱乐公司,虞星澜是艺人,父母既是老板,又是经纪人及助理,同时还掌管财务的部分,虞星澜所有的日常生活、工作安排都必须听从父母的安排。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亲情被蒙上了利益的阴影,上下级的关系取代了纯粹的亲子情。
虞星澜的童年与劳动深度绑定,小小的年纪,就要背负起赚钱的能力。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再乖巧、懂事的孩子,其性格都会发生不可控制的变化。
最终,形成“付出才能被爱”的观念。
在这场注定两败俱伤的对峙里,虞星澜像是困在蛛网中的飞蛾,拼命挣扎时却将丝线越缠越紧。
他渴望自由的姿态固然勇敢,可早已形成的人格却已经深深融入了他的血脉。
始终如影随形。
也许,加入新经纪公司后,遇到的那些不公平待遇,都是命运的必然走向。
白梨扶额。
何其悲哀。
争吵彻底撕开了家庭矛盾的伤疤,虞星澜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到曾经。
他已经厌倦了被操控的一生,之后自然不会乖乖地走上父母给他预设好的路。
身体是虞星澜自己的,即便父母争取来试戏机会,只要他罢演,父母也无可奈何。
最终,他们只能放手,任由虞星澜去追寻自己的路。
只是这条追寻自由的路荆棘丛生,签约的公司并未成为他的避风港,反而将他推向更深的漩涡。
那些被精心包装的造星神话里,藏着远比家庭控制更冰冷的剥削机器。
在镁光灯下看不见的暗涌,随着记忆碎片的展开,在白梨面前一一浮现。
虞星澜加入新经纪公司后,决心重新出发。
他满怀着对舞台的热爱,未来的憧憬,开始近乎自虐的练习。
在舞蹈室的镜子前重复千次挥臂,在声乐教室的深夜里打磨破音的尾调。
训练服被汗水浸透,干了又湿;
结痂的膝盖在地板上压出青紫色的勋章……
然而,市场的残酷远比想象更锋利。
童星时期积累的国民度如退潮般迅速消散,虞星澜作为偶像出道后的曝光量、资源质量,与昔日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他其实已经足够优秀。
但市场环境如此。
——在资本主导的娱乐圈中,童星、演员的价值,似乎天生就比唱跳的爱豆高。
之后所发生的,就是白梨知道的部分了。
她早就已经从虞星澜本人或是沈哥的口中,听到了一些有关于那个前公司的事情,比如合同剥削、版权剥夺、巨额违约金。
但看了虞星澜的记忆后,白梨才发觉原来他们说的,还只是恶行中的十分之一。
整个公司从上到下,风气极其低俗,管理层更是腐败不堪。
这个公司的上级似乎格外喜欢采用心灵压迫、pUA、侮辱等等方式故意打压旗下艺人的自信心。
“长得太难看了,在镜头里看起来像头猪”
“放到大街上,也毫无存在感”
甚至公开嘲笑虞星澜曾经童星的出身……
美其名曰“打磨抗压能力”,其实就是一种服从性测试,以便于公司精神操控艺人,让艺人完全听话,不敢反抗。
虞星澜被前团队队员们排挤,经纪公司的放任也功不可没。
公司不仅不作为,甚至推波助澜,助长霸凌的行为。
此外,公司还有一些让白梨匪夷所思的奇葩操作:
拦截艺人个人综艺邀约,仅允许参加团体活动;
编造同期艺人的黑料进行恶意竞争;
售卖艺人行程信息给私生粉;
……
好像是生怕自己的艺人能火一样。
流淌在这座造星工厂内的都是黑色的血,温热、浓稠、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腥。
虞星澜的这一段回忆,将行业背后的至暗时刻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
从白梨的视角看,所有的场景都像是黑白的默剧。
阴暗的角落中,到处都是想给你致命一击的敌人。
记忆碎片中唯一的亮色,便是虞星澜自己本身,以及给予他帮助的经纪人沈哥以及助理小小。
在这样的环境中,能继续保持本心的人少之又少,这或许就是他们三人能走到一起,跳出公司、成立工作室的原因吧……
但脱离公司还是后话,目前,虞星澜依旧被困在低质量的公司里,他的才华在日复一日的消耗中逐渐黯淡。
白梨现在能完全理解,为什么虞星澜第一次来面试时,会有如此强的防备心。
不管换做是谁,经历了这些,都不可能掉以轻心。
想到自己当时竟然能顺利签下虞星澜,白梨不禁感慨万千。
就在白梨感慨之际,眼前黑白默剧结束,场景继续变换。
家中,似乎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在虞星澜十八岁这一年,他的弟弟出生了。
——名字叫“天赐”。
对于虞星澜来说,公司的剥削这还不是最令人窒息的。
来自父母的抛感,才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虞星澜可以接受有弟弟,但却无法接受一个与自己相差十八岁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