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陵城内。
曹直看着越聚越多的百姓,心生一股不妙感觉。
他有心劝阻传旨太监,但对方似铁了心要为百姓做主,果断拒绝了他的提议。
事实上,传旨太监心底想的是曹直不地道。
既然已经成了邓相一党,那便是自己人。
曹直镇守丹陵多时,还有人敢闹事,那便是跟曹直过不去。
跟曹直过不去便是跟邓相过不去,跟邓相过不去便是跟他过不去。
所以此事他必须管到底!
“各位父老乡亲,咱家奉陛下旨意来这丹陵城,既为曹将军封赏,也为陛下授意体察民情。
尔等……就是你们,要是有什么冤屈、不满,大可跟咱家说!
咱家一定当面禀明圣上,为你们主持公道!”
传旨太监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让在场的百姓无不侧目。
有人低声议论,“听声音是个女的,怎么瞧着有些男人样子?”
“你没听他刚才自称‘咱家咱家’的,是宫里的太监!”
“嘘,你小点声,太监怎么了,人家愿意给咱们主持公道,就是好人!”
“……”
传旨太监刚开始听到“太监”二字还有些恼怒,可听到“好人”议论后又生生压下。
这种既能捞好处,又能博名声的机会可不多,必须得抓住机会!
他微笑环视众人,目带鼓励。
一老汉从人群中挤到前面,跪下道:“这位大人,草民要状告这丹陵知府吕光州,他伙同城内士绅,将朝廷的低息粮全部借给士绅,转而高息借给我们……”
传旨太监听得头晕。
他只是个太监,哪里懂得什么“低息”“高息”?
但这不妨碍他听到重点。
“知府伙同士绅……这叫……官商勾结!他们在坑百姓!”
传旨太监目中露出愤慨之色。
连邓相这次都支持青苗法,支持朝廷借粮给百姓,偏这些地方上的官员出这些幺蛾子!
邓相的名声都是被这帮贪官污吏给搞臭了!
但他觉得此事还是得谨慎一点,拿住更多证据才方便行事。
对,就这么办……
“老人家,”传旨太监微微欠身,露出一抹自认为和煦的笑容,“你可要知道,状告朝廷命官,若无凭据,可是要严惩的!”
老汉扑通跪地,红着眼睛道:“大人,老汉不敢说假话,这里的百姓都可以给老汉作证!”
“不错,大人,我们这里都有借士绅粮食的借据,上面的利息您都能看到。
少说都是朝廷利息的十几倍!”
“大人,要是我等说的假话,愿意进大牢,掉脑袋!”
百姓们眼见有人做主,愈发激动,纷纷从怀里取出借据、地契之类,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曹直暗暗攥拳,目眦尽裂。
该死的邓琦!
该死的许良!
他才刚想到百姓可能会出骚乱,转脸百姓就纠集起来闹事了。
本能告诉他不能任由百姓继续呼喊下去,但人太多,声讨声音又太大,且传旨太监又明显想要做点实事,他实在无法阻止.
可转念一想,事已至此,不如让百姓闹一场,引起朝廷重视。
只要……百姓不动手就好!
传旨太监眼见这么多人告知府,顿时来了底气。
他心底想着该怎么给百姓主持公道。
恰在此时,人群中一道声音响起:“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
我等愿意跟着老爷去府衙,当面跟知府对质,也好让老爷知道我等没有说谎!”
此言一出,人群瞬间响应,“对,这样最好!”
“大人,有您带着,我们放心!”
“大人,我来带路!”
“……”
曹直闻言,大惊失色,循声去找开口之人。
这番话其心可诛!
“公公……”曹直来到传旨太监身边,“公公只需将此事记下,当面禀明陛下即可。
吕大人是知府……”
然而传旨太监只是不耐烦挥手打断曹直言语。
此时的他已然被百姓的言语裹挟得飘飘然。
他甚至觉得即便连好处都不要了,也得为百姓伸张正义。
只要严惩了此地知府,禀明陛下,还愁没有好处?
“走,带咱家去看看!”
传旨太监尖声道。
“大人,跟我来!”
有人自告奋勇,在前面带路。
曹直还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他眼睁睁看着周围百姓如洪流般裹着传旨太监朝远处走去。
来不及思索,他赶忙下令:“来人,保护好公公!”
太监虽然只是阉人,但其是带着圣旨而来,代表着天家颜面,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出意外。
很快,传旨太监跟着百姓来到了知府府衙。
早已得到消息的知府吕光州已经先行一步离开府衙。
一行人自然不可能见到他。
传旨太监亮明身份后问了衙役,皆摇头表示不知知府去了何处。
传旨太监不由皱眉。
他没想到只是想给百姓伸张正义而已,结果知府人居然跑了。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恰逢曹直带人跟上。
眼见如此情形,他心底松了口气。
知府虽可恶,却终究是朝廷命官。
若是今日他出了事,百姓们定然在劫难逃!
“公公,既然知府大人不在,不如您先回去歇着,待我将此事写成奏章,公公一并带回新郑,面奏陛下,也是能帮百姓们主持公道的,如何?”
传旨太监只觉有理,正要答应。
不想百姓听到曹直言语,放声大哭:“大人今日若不帮我等主持公道,就此离去,我等再无活路了!”
传旨太监目光陡然阴沉,“何至于此!”
人群中一人再次扑倒在地,“大人,那吕光州跟士绅豪门勾结,今日若不定他们的罪,他们定然会疯狂报复草民……”
“是啊,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满城的百姓生死都在大人身上……”
传旨太监再次热血上涌,忍不住怒喝道:“该死,该死!这丹陵知府平日里得作威作福到何种地步,才能让百姓如此惧怕?”
他回头大声冲曹直呵斥,“曹将军,咱家敬你是条汉子,退敌有功。
但你屡次阻拦咱家为百姓主持公道,是何居心?
莫非你跟这位吕大人有什么利益往来?”
随着他这番话说出口,百姓们的目光纷纷投向曹直。
曹直只觉心底一紧,忙摇头道:“公公误会了,曹某乃是武将,只负责戍守此城,并不参与民生。
更不会跟吕大人有甚牵扯。”
传旨太监点头,“那就好,曹将军是带兵之人,该知道有些事看着没有几两重,可若上了称,一千斤都挡不住!”
曹直不由皱眉,这是在点他?
“公公放心,曹某也是贫苦百姓出身,断然不会助纣为虐。”
“既然如此,有劳曹将军帮咱家去找这位吕大人,就说咱家奉天子旨意,要当面问他几句话!”
曹直吃了一惊,仔仔细细打量太监一眼,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敢说这话,在宫中绝非等闲之辈!
“敢问公公在宫中掌何职?”
一般人可不敢说这等“代表天子”之类的话!
“曹大人这是想问咱家的的品秩?
咱家姓杨,蒙陛下恩宠,为宫中掌印!”
“杨,杨公公!”曹直心下大惊。
刚开始他只当来的太监就传个旨,所以就没问对方的姓名。
没想到来得是掌印太监杨金水!
这位可是从小就跟着当今圣上的!
难怪他一个太监敢放言为百姓主持公道。
若以此论的话,他还真有可能将青苗法的事直禀韩皇!
曹直心底一瞬间有了计较,拱手道:“既然杨公公想要彻查此事,曹某愿意助公公一臂之力!”
杨金水暗自点头。
到底是邓相一党,愿意配合。
“曹大人快去,咱家就在这里等着!”
“好!”曹直做了决定,也不再犹豫,把手一挥,“你们几个,保护好公公。
其他人,先搜府衙,再在城中搜寻吕光州大人的踪迹。
今日,务必要找到他!”
“是!”
曹直离去,只剩杨金水和颜悦色地跟百姓套近乎,借机宣扬自己,宣扬天子圣名。
百姓再次交头接耳,无不称颂他是好官。
更有甚至,要在此事了结之后,为他杨金水塑像上香,日日礼拜。
在如此诚心实意的恭维下,杨金水……飘了!
……
曹直带着将士先从知府府衙查起。
从堂前的衙署到后面私府,全无吕光州踪迹。
他亲自问了几个衙役,也都说“不知道”。
没奈何,他便只得命令下属前往城内其他州丞、同知的府上去找人,也是找不到人!
显然,谁也不想直面如此多的百姓同时聚集!
正在他思索着如何才能找到吕光州时,传信兵策马从远处赶来。
“将军,不好了!”传信兵气喘吁吁道,“府衙那边不好了!”
曹直心底一沉,“是不是杨公公出了什么意外?”
“不,不是。”
“那是什么?”
“百姓们撺掇杨公公进了府衙,在府衙里打砸一通,又一把火将府衙给烧了!
杨公公催小的回来找您去救火呢!”
“什么!”曹直心道不妙。
他才离开多久,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这杨金水不是御前掌印太监吗,行事怎会如此莽撞?
“走,去救火!”
曹直翻身上马,带着众人急急往回赶。
不想还未到半路,就有人纵马迎面而来。
“将军,将军,不好了!”
“又怎么了?”
“百姓们烧了知府府衙,又带着杨公公往同知周大人的府上去了!
他们走的时候还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嘴里喊着‘主持公道,烧了同知府’‘知府的府烧了,同知也不能饶了’的号子!”
“什么!”曹直马背上晃了晃,只觉不妙。
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预想!
百姓们看似情绪愤怒,无脑发泄,实则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暗中引导、操控这一切。
此时他已然确定,必须得果断阻止这场闹剧,不能再让杨金水任性地闹下去了。
“李二牛,你带两百人去知府处救火!”
“王富井,你带两百人沿途警示百姓,必要时可动手,但万不可伤其性命!”
“其他人,跟我直奔同知府!”
“是!”
然而没等曹直带人奔行多远,传信兵再次策马而回,“将军,将军,大事不好了!”
曹直深吸一口气,压着怒火道:“这次又怎么了?”
“王富井带人拦住准备聚集的百姓,被百姓骂了……”
“说重点!”
“王富井带人跟百姓打起来了!”
“轰!”曹直头脑轰鸣,咬牙切齿,“王富井,王富井,这个蠢货!
他怎能跟百姓动手?”
“不是的,”传信兵急急辩解,“不怪王将军,是百姓中有人拿匕首偷袭了一个弟兄。
那弟兄坠马之后被踩踏而死。
王大哥气不过,要百姓交出凶手。
百姓不肯,王大哥只好动手去拿人……”
曹直心生慌乱,完了!
怕什么来什么!
都不用再去跟前看怎么回事了。
此时他已然确定百姓聚集的事是早有预谋。
甚至连杨金水抵达丹陵都是有人算计好的。
为的就是制造混乱!
“必须控制事态,否则就是民变!”
曹直快速做了决断,“刘虎,你带人去拦住王富井,确保伤亡不再扩大。
其他人,跟我尽快拦下杨公公!”
“是!”
曹直再次纵马狂奔,朝周同知家所在的方向奔去。
眼看着就要抵达目的地,从前面方向忽然冒起如狼烟一般的烟柱。
接着就是人群欢呼声跟烈火燃烧的呼呼声骤然炸开。
隔着老远,他就看到被众人簇拥到一处高台上的杨金水。
后者此时正卷起袖子,满脸振奋地挥舞手中的火把,嘴里呼喊着什么。
虽然人声鼎沸,他听不清具体内容。
但从其嘴型可判断出他说的是——“走,下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