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的竹影在纱窗上摇曳,黛玉独坐案前,手中的羊毫笔悬在宣纸上方,一滴墨汁悄然坠落,在纸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窗外传来婆子们议论迎春婚事的窃窃私语,那些话语像细针般刺入她的耳中。
\"听说孙家那少爷脾气暴躁,前头已经打死了两个丫头...\"
\"二姑娘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她自己做主...\"
黛玉的手指微微颤抖,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凌乱的痕迹。她忽然想起自己飘零的身世,想起寄人篱下的孤苦,想起那些被命运摆布的女子们。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她必须做些什么来宣泄这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情绪。
\"紫鹃,研墨。\"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紫鹃轻手轻脚地走来,看到小姐苍白的脸色,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磨起墨来。黛玉深吸一口气,提笔写下\"十独吟\"三个字,然后停住了。她的眼前浮现出那些在诗书中读到的薄命女子——卓文君被弃长门,班婕妤秋扇见捐,李清照丧夫漂泊...
一滴泪水落在纸上,与墨迹交融。她开始疾书,十位因婚姻不幸而孤独终老的女子形象从她笔下流淌而出。每一首都饱含血泪,每一句都是她对自身命运的恐惧与抗争。
写至第七首时,黛玉忽然停笔,抬头望向窗外怡红院的方向。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萌生:何不让宝玉看看这些诗?他若懂她,必能明白她的忧虑;若不懂...这个念头令她心如刀绞。
\"紫鹃,你将这些诗稿送去给宝玉,就说...请他斧正。\"黛玉的声音轻若游丝,脸颊却泛起一丝红晕。
紫鹃会意地笑了:\"姑娘放心,我这就去。\"
怡红院内,袭人正在整理宝玉的衣物。自抄检大观园后,她做事越发谨慎,连宝玉的一针一线都要亲自过问。宝玉被贾政叫去问话,她正好趁此机会收拾他那些散落的书籍文稿。
\"袭人姐姐在吗?\"紫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袭人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出去:\"紫鹃妹妹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紫鹃摇摇头:\"不坐了,林姑娘写了些诗,想请宝二爷看看。\"她递过一卷诗稿,\"二爷可在?\"
\"真不巧,老爷叫去了,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袭人接过诗稿,\"要不先放我这儿,等二爷回来我立刻给他。\"
紫鹃犹豫了一下:\"那...好吧。林姑娘很看重这些诗,请袭人姐姐务必亲手交给二爷。\"
\"放心,忘不了。\"袭人笑着应承,将诗稿随手放在一旁正在整理的箱子里。
紫鹃走后,袭人继续忙碌。王夫人身边的周瑞家的突然来访,说是太太找她有急事。袭人匆匆锁了箱子便去了,完全忘记了那卷诗稿的事。
王夫人房中,气氛凝重。袭人行礼后垂手而立,只听王夫人缓缓道:\"老爷已经决定了,宝玉的婚事就定在明年春天。\"
袭人心中一紧:\"太太说的是...?\"
\"自然是金玉良缘。\"王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是宝玉身边最得力的人,该知道怎么做。\"
袭人低下头,手指绞紧了帕子。她想起宝玉对黛玉的一片痴心,想起他那些\"木石前盟\"的誓言,心中一阵刺痛。但主子的命令不容违抗,她只能轻声应道:\"奴婢明白。\"
\"明白就好。\"王夫人满意地点头,\"这些日子多劝劝宝玉,让他收收心。至于林丫头那边...你多留心。\"
袭人回到怡红院时,宝玉已经回来了,正坐在窗前发呆。她本想立刻提起诗稿的事,却听宝玉突然问道:\"袭人,你可听说林妹妹要与北静王结亲的传言?\"
袭人一惊:\"这...奴婢不知。\"
宝玉苦笑:\"今日老爷叫我去,说的就是这事。说北静王府已经透了口风,只等老太太点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可林妹妹这些日子见了我总是躲着走,问她也不说,想必是...已经应允了。\"
袭人看着宝玉痛苦的表情,想起王夫人的嘱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轻声道:\"二爷别多想,林姑娘怕是有别的烦心事。\"
\"烦心事?\"宝玉突然激动起来,\"她明知我对她的心,若真有难处为何不与我说?这些年我处处为她着想,她倒好,一声不响就要嫁给别人!\"
袭人从未见过宝玉如此激动,心中害怕,更不敢提起诗稿的事。她柔声劝道:\"二爷冷静些,事情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转圜?\"宝玉冷笑,\"她若对我有情,怎会答应这等婚事?是我自作多情了!\"
当晚,袭人辗转难眠。她几次想起那卷被遗忘的诗稿,却又害怕此刻拿出来只会火上浇油。更令她恐惧的是王夫人的暗示——若宝玉与黛玉情愫不断,金玉良缘如何能成?思来想去,她决定暂时不提诗稿的事,等宝玉情绪平复再说。
谁知这一等就是数月。黛玉那边久等不到宝玉回音,又见他与宝钗走动频繁,心中更添凄凉。而宝玉则因黛玉的冷淡和那桩传闻,心灰意冷,渐渐接受了与宝钗的婚事。
婚期前夜,宝玉独自在园中徘徊,不知不觉走到潇湘馆外。竹影婆娑,窗内烛光摇曳,隐约可见黛玉消瘦的身影。他多想进去问个明白,却最终转身离去——既然她选择了北静王,他又何必再纠缠?
婚礼当日,黛玉没有出现。紫鹃红着眼睛送来一个锦囊,说是姑娘给二爷的新婚贺礼。宝玉打开一看,是一缕青丝和一片枯竹叶。他心头一震,却已无法回头。
婚后的日子平静如水。宝钗温柔贤惠,将怡红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宝玉虽与她相敬如宾,却总觉心中缺了什么。直到那日整理旧物,他无意中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箱子,一叠泛黄的纸页滑落出来。
\"这是...\"宝玉拾起纸页,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十独吟》。他如遭雷击,一行行读下去,每一首都像刀子般剜着他的心。这些诗写于他与宝钗订婚前两个月,字里行间满是黛玉对婚姻的恐惧与对他的试探。
\"袭人!\"宝玉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这诗稿是怎么回事?为何我从没见过?\"
袭人闻声赶来,看到宝玉手中的诗稿,脸色瞬间惨白。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二爷...我...\"
\"说!\"宝玉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这是林妹妹什么时候送来的?为何不给我?\"
袭人泪如雨下:\"是紫鹃送来的...那天老爷叫您去问话...我本想等您回来就...就...\"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宝玉松开手,踉跄后退几步,脸上浮现出可怕的笑容:\"好...好得很...难怪林妹妹突然对我冷淡...难怪她会应允北静王的婚事...都是因为你!\"
\"二爷!\"袭人扑上去抱住他的腿,\"我不是故意的!后来事情太多,我...我忘了...\"
\"忘了?\"宝玉冷笑,\"你可知就因为你这一忘,害得林妹妹含恨而终?害得我...\"他的声音哽咽了,\"害得我与心爱之人阴阳两隔!\"
宝钗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幕,顿时明白了一切。她默默退了出去,留给宝玉独自悲痛的空间。
那一夜,怡红院的灯一直亮着。清晨时分,宝玉做出了决定。他收拾了几件简单衣物,将《十独吟》贴身放好,最后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宝钗,轻轻带上门离去。
当袭人发现宝玉留下的信时,他已经踏上了出家的路途。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尘缘已了,勿寻勿念。袭人可去,不必再留。\"
袭人捧着信纸,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终于明白,自己一个小小的疏忽,竟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而更令她痛心的是,那个曾经视她如珍宝的宝玉,如今对她只剩下一句冰冷的\"可去\"。
她缓缓走向黛玉曾经住过的潇湘馆,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