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灵大陆虫巢坊市的西北隅,苍茫山脉如巨龙匍匐,其脊背断裂处,有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痕,这便是闻名遐迩却又人迹罕至的断崖谷。
谷口终年云雾缭绕,似有仙家妙法遮掩,寻常修士即便从旁掠过,也难窥其真容。
两侧崖壁陡峭如刀削斧劈,高逾千仞,其上古木虬结,灵藤垂落,偶尔有猿啼鹤唳之声从深渊中回荡上来,更添几分幽深神秘。
谷内却别有洞天。
面积虽不甚广阔,仅十数里方圆,但灵溪潺潺,奇花异草点缀其间,精舍亭台错落有致,灵气虽不算鼎盛磅礴,却也清润祥和,自成一方宁静天地。
然而,真正护佑这方天地的,并非这险峻地势,而是那笼罩整个山谷、若有若无的一层琥珀色流光——“九转磐石阵”。
此阵乃百余年前,威震一方的虫巢坊市那位神秘坊主,亲自出手布下。
阵法深植地脉,勾连断崖本身残留的一丝上古剑意,借天地之势,化不朽磐石。
阵成之日,坊主曾言:“此阵不破,山谷无忧。”
此言在多年后席卷大陆的滔天魔灾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验证。
那一日,魔云压境,污秽瘴气侵蚀天地,无数狰狞魔物如潮水般扑向断崖谷。
魔气翻涌,鬼哭狼嚎之势,足以令元婴修士也为之色变。
然而,那层看似薄弱的琥珀光晕只是微微一荡,旋即绽放出万千玄奥符文,流转不息。
任他魔火灼烧、骨矛攒刺、邪咒冲击,大阵光壁岿然不动,宛若巨礁屹立于惊涛骇浪之中。
狂暴的攻击能量触及光壁,竟如泥牛入海,被迅速吸收转化,反哺大阵本身。
甚至有魔将级存在含怒出手,轰击数日,光壁也仅是泛起层层涟漪,便将那骇人攻势消弭于无形。
谷内连家子弟,甚至无需出面迎敌,只需按部就班,轮值维护几处次要阵眼,便可高枕无忧。
断崖谷,竟成了这血雨腥风中的世外桃源,轻松惬意得令人难以置信。
魔灾锋芒过后,外界依旧满目疮痍,断崖谷内却已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此刻,谷底深处,连家禁地。
禁地深藏于断崖山体内部,隔绝一切神识探查。
空间不大,石壁打磨得颇为光滑,镶嵌着数颗散发着柔和稳定白光的“明光石”,照亮了整个房间。
空气微凉,带着岩石特有的土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
一张巨大的玄铁石桌,周围放着五个蒲团。
石桌上刻有简单的防窥符文,此刻正中央摆放着一件东西——一枚古旧的玉简、一张残破的兽皮地图、还有一个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奇异法器。
这便是他们商议的核心。
围坐在石桌旁的是连家目前的最高层,共计五人,皆为筑基期修为。
他们是连家能在魔灾中存续的中坚力量。
坐主位的是连家家主连城璧(筑基后期),一位面容儒雅但眼神锐利的中年人,手指正无意识地轻叩石桌,眉头微锁。
左侧是大长老连城山(筑基后期),年纪最长,须发皆白,眼神浑浊却偶尔闪过精光,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耳朵微动,捕捉着每一句话。
右侧是执法长老连雪晴(筑基中期),一位面容冷峻的女修,身姿笔挺,目光如电。
另外两位是家族中较为年轻的筑基修士,连文琛和连文昊。
魔灾虽然仍在肆虐,但依靠大阵的庇护,他们连家是安全的。
但正因这份安全,让他们得以将注意力从生存问题,重新转回到家族发展之上。
连雪晴的声音清冷,在密室中回荡:
“……魔灾对我等影响极大,外界格局已然大变。各大势力重新洗牌,这正是我连家崛起的天赐良机!我们不能再困守这弹丸之地,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连文琛激动接口:
“没错!我们有‘九转磐石阵’守护,根基无忧。如今外界混乱,无数资源成了无主之物,甚至一些小型宗门遗址、破落家族的秘藏……只要我们动作快,必能攫取巨大资源!”
连文昊则担忧道:
“可是……我连家仅有我等五人筑基,实力低微。外出探寻,风险极大。若是被发现,必引来灭顶之灾。安稳现状,不好吗?”
一直沉默的连成璧终于开口,声音沉稳:
“安稳?大阵虽强,终是外物,且消耗灵石甚巨,长此以往,坐吃山空。我连家若想真正兴盛,不能永远龟缩阵内。修为、资源,才是根本。”
他的目光投向桌子中央那件东西:
“更何况,我们并非毫无头绪。此物……或许能指引我们找到那条传说中的‘暗脉’。”
大长老连伯山缓缓睁开眼,沙哑道:
“据说虫巢坊主当年布阵时,曾隐约提及断崖之下,似有异样灵流,非比寻常,可能是一条极为隐蔽、未曾被记录的灵脉分支,或称‘暗脉’。若能找到并掌控它,我连家便有了真正的立世之基,甚至能培养出金丹修士!”
他们的商议,正是围绕着这件意外获得的、可能指向“暗脉”的线索物品,以及是否、以及如何趁外界混乱未平之机,秘密派出人手,冒险出谷寻找这条能决定家族未来的“暗脉”。
“当年若是不把坊市交给刘家就好了。”
连文琛猛地一拍桌面,上好的灵木茶盏都震了一震。
他年轻气盛的脸上满是不忿,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爷爷当年真是……糊涂!那虫巢坊市是什么地方?是我们连家祖上经营了数十年年的基业!坊市中那三只镇守的五级灵虫,堪比三位金丹期的修士!若不是爷爷一念之差,将坊市守护之责交给了那刘秀,今日我连家何至于偏安在这断崖谷?凭借坊市的收益和声望,家族何愁不兴?父亲您说不定早已结成金丹了!”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在议事厅内回荡,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不甘。
“放肆!不得妄议先祖,妄语!”
上首的家主连城璧面色一沉,一声低喝带着筑基后期的威压,瞬间让连文琛气息一窒,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胸膛依旧剧烈起伏,显是心中极不服气。
连城璧面沉如水,目光严厉地扫过次子,心中却也是五味杂陈,泛起层层波澜。他何尝没有过同样的疑惑和不甘?
虫巢坊市,那是连家曾经辉煌的象征。
其本身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更别提当年坊市第一任坊主布下的守护大阵,虽不及断崖谷这“九转磐石阵”神妙,却也绝非等闲。
魔灾肆虐时,魔族大军数次围攻虫巢坊市,那大阵光华冲天,硬是将来犯之敌尽数挡在外面,巍然不动,其防御力可见一斑。
而父亲,当年的老家主,竟将如此重要的一座坊市,连同那三只威力无穷的五级灵虫的掌控枢纽,一并交给了刘秀。
刘秀是什么人?一个侥幸得了些延年益寿丹药的俗世凡人罢了!
虽说他走了大运,三个儿子都测出了灵根,可那又怎样?不过是炼气二三层的微末修为,在真正的修士眼中,与蝼蚁何异?
他们何德何能?凭什么执掌连家如此重要的产业?
父亲当年做出这个决定时,家族内部反对之声不小,连他这位少主也曾委婉提出异议。
可父亲态度异常坚决,只说是对得起道心,具体缘由却讳莫如深,不久后便不幸死于战斗之中。
这成了连城璧心中一直难以解开的一个结。
每当想起虫巢坊市如今在刘家管理下或许依旧繁华(他甚至不愿去打探消息,怕听到坊市愈发兴旺而更觉憋闷),不过听说那边也过得不好。
但对比自家只能困守断崖谷,虽安全无虞,却也发展受限,一种复杂的情绪便油然而生——有对父亲决策的不解,有对家族错失良机的惋惜,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憋屈。
只是,身为家主,他不能再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
他只能将这份不解与遗憾深深压在心底,维持着家主的威严与家族的稳定。
“此事休要再提。”
连城璧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先祖之决策,非我等所能揣度。其中或有深意,或有大因果,非是表面那么简单。如今我连家据守断崖谷,有神阵护佑,已是幸事。当思虑未来,而非沉湎过去。”
他话虽如此说,但微微眯起的眼眸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复杂光芒,却透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姑姑。”
连文琛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连雪晴,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和寻求支持的意味。
在整个连家,就属这位清冷的姑姑最是护着他,也最能明白他年轻气盛下的不甘。
连雪晴微微侧首,递给他一个极淡的眼神,示意他噤声,不要再忤逆他的父亲。
她面容依旧如覆寒霜,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方才那场关于家族旧事的争执与她无关。
然而,她的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映照出所有被时光尘埃掩埋的真相。
这些真相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底,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却又无法对任何人言说。
当年,她的舅舅连保村,那位看似糊涂的老家主,之所以力排众议,执意将虫巢坊市交给一介凡人刘秀掌管,哪里是真的老迈昏聩?
他分明是早已看透了自己亲生儿子——也就是如今的家主连城璧——那日益膨胀的野心和掌控欲。
表哥连城璧乃至他的子嗣,如文琛这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断崖谷和虫巢坊市生来便是连家的产业,是他们可以随意支配的祖产。
他们早已浑然忘却,这一切的根基,最初是源于谁。
是李乘风。
那个名字,在连家已然成了一个模糊的传说,一个被刻意淡化的影子。
唯有她,因为母亲临终前用尽最后力气,逼她以道心发誓守秘,才得以知晓部分惊人的内情。
母亲告诉她,她当年得以活命,支撑起舅舅的修仙资源,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一个神秘的随身药田空间,而那个空间,实则是为李乘风前辈种植大量极其珍贵、甚至逆天的灵药。
作为交换,那位深不可测的李前辈,则在暗中护佑连家周全。
李前辈似乎早已预见到什么,这才在多年前选中了这处断崖谷,亲手布下了这座堪称绝阵的“九转磐石阵”。
这并非是为了让连家称霸一方,而更像是一个……为某人准备的,或者说连带着连家一起庇护的——退路。
舅舅连保村必然是知晓部分内情的,他看清了表哥连城璧一旦完全掌控虫巢坊市和其力量,野心必将无限膨胀,最终很可能触怒那位真正的幕后主人,为连家招来灭顶之灾。
因此,他才会做出那个看似荒谬的决定:将坊市交给对李乘风绝对死忠、绝不会被任何人收买的刘秀一家。
刘秀一介凡人,却能养出三个有灵根的儿子,这背后若说没有李乘风的手段,谁信?
连雪晴不知道李乘风究竟有多厉害,母亲临终前提及他时,眼中充满了敬畏与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只评价了一句:
“那个人……我是根本看不透的。但我知道,很多让咱们仰望的‘大人物’,见了他都怕得要死。”
是啊,自然是这个道理。
连雪晴心底一片冰凉,又带着一丝后知后觉的明悟。
一个能越境界杀人、让诸多大能畏惧的存在,一个提前布下退路、能轻易布置绝世法阵的存在,他的怒火,岂是连家这区区筑基小族能承受的?
舅舅放弃坊市,哪里是糊涂?
分明是用一种决绝的方式,在保护他那利令智昏的儿子,保护这个即将忘却恩源、心生妄念的家族!
可惜,这些话,这些沉重的真相,她一个字都不能说。
只能看着表哥的不满延续到下一代,看着文琛他们的愤懑不平,独自守着这个秘密,如同守着一簇随时可能引燃滔天烈焰的火种。
她再次看了一眼犹自不服气的连文琛,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所有的波澜尽数压下,化作眼底深处一抹无人能懂的寂寥与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