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无眠。
魏峥头很痛,即使没有下雨,可肩膀上的伤口依然隐隐作痛,连带着胸肺也觉得疼痛,自从发现自己是温家那倒霉赘婿后,心里就被一股戾气缠绕。
他坐起来,屋内没有点灯,黑漆漆的。
他捂着肩膀,那伤口不知裂了几回,曾大夫也不知急了几回,可他满不在乎。
仿佛只有这痛才能提醒他这一段屈辱的过去。
他单手撑着头,一偏,就看见桌上那支竹蜻蜓。
黑色那一支被安重荣带回平县了。
红色这支又被温静掰断了翅膀。
男人眼眸一暗。
不光他这个人,连带着他送给孩子们的礼物,都被温婉弃如敝履。
一股怒气冲上脑门,实在睡不着,他披上一件外衫,翻身下床,拿起桌上那支残缺的竹蜻蜓,踏着一轮月色走到后院,来到两小只的房间。
陈妈和乳娘睡在小塌上,两个孩子睡在摇床里,半点声音也没有。
魏峥轻手轻脚的走到摇床内,刚凑过来就看见昭昭睡得四仰八叉,口水横流,不知小姑娘梦到了什么,唇角一直带笑。
魏峥的心,突然平静下来。
他当爹了。
他有两个小孩。
他这一生不再是漂泊的幽魂。
魏峥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后怕,若他早知道有昭昭和珲哥儿的存在,绝不会跟着刘桂舟去碉堡。
他会更爱惜自己的生命,好为两个小孩遮风避雨。
他忍不住弯腰,眼里仿佛要淌出蜜汁来,动作温柔的亲了亲昭昭的脸。
再一偏头,迎上一双滴溜溜直转的眼睛。
小孩眼睛亮晶晶的,即使黑夜之中,也发着幽幽的光。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
珲哥儿似乎认出了老父亲,欢喜得开始四肢乱舞,嘴里“啊呜啊呜”的说个不停。
魏峥蹙眉。
这小孩怎么回事?
大半夜的不睡觉?
还瞪着两只眼睛看着你——
魏峥伸出一根手指触碰珲哥儿的脸,珲哥儿毫不客气的咬了他一口。不重,像是羽毛拂过,魏峥的心…突然软得一塌糊涂。
甚至那一瞬……
他原谅了温婉。
魏峥的手指上瞬间又是儿子的口水。
这回老父亲没嫌弃,往自己衣袖上蹭了蹭,又慈爱的弹弹他软乎乎的小脸,“你也睡不着吗?”
真是个大孝子。
竟然跟他父子连心。
“你是不是…也在想她?”
也?
魏峥自己心里乱糟糟的。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少有这般做不了决断的时候。
他又捏捏珲哥儿的小脸,声音喃喃,压抑着痛楚:“别想她,她这样薄情寡义的女人不值得。”
她能丢弃他。
那他也能丢弃她。
陈妈一觉醒来看见珲哥儿不在房间的时候,只觉得天都塌了!
好在片刻就在书房内找到父子两。
珲哥儿在魏峥怀里睡得很香,倒是自家姑爷挂着个黑眼圈,沉着一张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威压,陈妈心中冷笑:看吧,谁带娃谁就会变丑!
陈妈轻手轻脚的抽走孩子。
这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姑爷这性子…跟从前可不一样。
还叫她刁奴呢!
哼,白眼狼姑爷!
陈妈正哄着孩子,就见那赵恒忽然快步走来,两人嘀咕一阵后,姑爷显然脸色一变,随后急匆匆的出了门。
陈妈抱着珲哥儿回房,暗自复盘这几日的情形,要是姑爷和小姐一直这么闹下去,两个孩子见不到亲娘,长此以往会不会忘了自家小姐?
陈妈决定晚些时候就找个画师来画一副温婉的画像,只要姑爷不在,她就偷摸给两小只看温婉的画像,让两小只一定记住亲娘的样子。
魏峥到牢里的时候,就看见温婉蜷缩倒在地上,她浑身湿漉漉的,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连发丝都滴答着水,地上一摊血水,不知是温婉还是其他人的,红得刺目。
她刚受了拶刑,十根手指紫而肿大,拇指骨节别扭的凸出来,如一段腐烂的萝卜,曾经那双会拨算筹、会写字的手卷曲似鸡爪。
她脸色苍白得吓人,下唇发抖,连皮肉都被她咬开,一片血肉模糊。
看向他的眸光…包含怨毒!
这是…受过大刑!
魏峥目眦欲裂,闯入监牢之中,取下身上大氅将温婉裹住,顺手拨开她额前一缕湿发。
她出了好多汗。
额头也烫得厉害,仿佛燎红的铁。
身上的衣裳却湿透了,滴答滴答往下滴着水。
这是…受过大刑后又被泼了冷水…
又或是…受了水刑。
逼迫犯人认罪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
小娘子目光淬毒,气若游丝,一字一句:“魏大人…我们…两清了——”
说罢,一偏头,彻底昏迷。
魏峥半跪着,抱着温婉,看向跪了一排排的狱卒们。
他声音很平静。
可眼眸深处夹杂着摄人的寒芒。
“谁干的。”
领头的狱卒脸色惶惶,“这…这不是上头的命令吗?说让大刑伺候,务必要问出元五郎的幕后真凶……”
一触碰到魏峥的眼色,解释瞬间变成了求饶,“魏大人饶命!小的们只是奉命行事!是刘提点…刘提点催促小的们尽快结案,要求无论用什么手段,天黑之前务必问出真凶——”
赵恒连忙拦住魏峥,“侯爷,先给温掌柜治伤!”
魏峥打横抱起温婉,肩膀上的伤口因为这猛一用力拉扯裂开,鲜血渗透,涓涓往外流淌。
男人脸色冷漠,可胸脯起伏得厉害,“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我要知道是谁躲在暗地捣鬼。”
魏峥抱着温婉走出大牢,驱车半个时辰才到督抚院,曾大夫早已提着药箱候在后院,老远就瞧着魏峥沉着脸抱着一女子走近。
那女子脸部被大氅遮住,看不清样貌,而侯爷——
曾大夫心头一跳。
侯爷那表情…像是要吃人!
曾大夫的视线落在魏峥浸血的肩头,心道又白包扎涂药了!
“莫管我!先看她手上的伤!”
“烧些火盆来!越热越好!”
魏峥将温婉放在床上,扯下大氅,露出温婉的双手来。曾大夫连连叹气,“怎么伤成这样?!这可是位娇滴滴的小娘子!”
温婉受了拶刑,十根手指指节凸起变形,青肿一片,即使细微的抖动也让她眉间紧蹙,发出一声压抑沉闷的呓语。
魏峥坐在床头,胸脯起伏,眼看着曾大夫检查她十根手指,又拈了药来涂抹。
十指连心。
温婉双目紧闭,可身子慢慢蜷缩成虾米,刚上了两根手指的药,她便疼得满头是汗,后衣领黏糊糊的一片。
魏峥凑过去一听。
他只听到温婉在胡乱呓语什么“手办”“狗”之类的词语。
魏峥心中痛极,脑子里鬼使神差回想起老师说过那些退让妥协的话来。
原来。
伤她一分。
痛他十分。
所以不得不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