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和很清楚王崇山突然间聊起这件事情的目地是什么。
看起来像是在跟他闲谈趣事,顺便等待户部那些官员们的到来。
实际上不过是为了告诉他,像之前他在刑部大牢里发现的那种事情,整个大周上下比比皆是。
不光在神都,地方上的郡府之内同样不知道有多少类似的案子正在此起彼伏、持续不断的发生。
世家豪门互相之间的矛盾历来频繁,虽然绝大部分的矛盾都能够控制住尺度,可矛盾发生的次数多了,肯定会有一些上头的情况出现。
特别是牵扯到了利益之争时,互相之间一旦有核心利益的冲突,那往往会陷入到剑拔弩张的境地。
为了能够打击敌人,各种各样的手段都会被使用出来。
若是双方实力相当、或者差距没有太过夸张的话,大周律无疑可以成为一件非常有利的武器。
于是导致被关进各级牢房里的世家豪门子弟,纯粹从数量上来说,其实并不算少。
只要不是真闹到了你死我活、有你没我的程度,那么在应对这种矛盾的时候,大家多少会有些默契和底线。
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但真正被押解着执行判决的人究竟是谁,着实不好说。
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使得大周的刑部案件卷宗记录中,每每总是会出现诸多看起来无比离奇的案例。
既然这种情况属于正常现象,那苏清和自然没有理由单独抓着某件事情不放。
在他方才已经明确表态这是个误会的前提下,王崇山依旧用闲聊趣事的方式讲出这样的例子,目地显而易见,为了让他对于不追究这件案子感到心安理得……
免得年轻人正义感太强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从而节外生枝。
没有继续闲聊太久,刚刚讲完这件案子没一会儿,户部的几位官员就在尚书姜莫衡的带领下,跟着莫惊岚来到了临时署衙。
王崇山感知到了一行人的抵达,带着苏清和从花园凉亭里返回了临时署衙内。
刚刚踏进署衙门槛,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就全都顺势聚焦到了苏清和的身上。
姜莫衡颇为敷衍的同王崇山点了点头,然后便颇为焦急的看着苏清和问道:“苏队副,听说你搞清楚案件的全貌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请尽快道明!这件案子对我们户部的影响很大,早一天破案,便早一天能让大家安下心来!”
苏清和笑呵呵的开口道:“姜尚书稍安勿躁,下官只是明白了案件的整体过程,但那些失窃的税银要如何找回来,就不是下官、或者说不是我们这个临时职司所能搞定的事情了。”
姜莫衡疑惑道:“什么意思?”
苏清和示意所有人先坐,等到一众人尽数坐好后,这才接着说道:“国库税银之所以能在‘结界’大阵的笼罩下,不惊动任何人的被悄无声息的偷走七百六十万两银子,原因很简单,这些银子其实根本就没有被运进国库!”
“恩?你说什么?”
姜莫衡眉头紧皱了起来。
苏清和继续说道:“国库的‘结界’极为强大,只有在‘结界’进行过身份登记的人,才能自由进出国库,没有进行身份登记的人想要瞒过‘结界’的感知,悄无声息的潜入国库范围,便是甲等强者也做不到。
再加上国库的‘结界’是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开启的,要在这种条件下偷摸潜入国库,同时不惊动任何人的悄悄偷走七百六十万两银子,无论怎么想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银子没被运进来。
我通过阅览国库的出入库记录、以及户部官吏的考勤记录,确认了将这批税银押运到国库并进行交接的所有经手人名单,昨天主要就是在对这些人进行问询,得到的问询结果支撑了我的这种判断、或者说推测。
户部负责这批税银入库交接点验的官员是郎中毛楠,四海钱庄押运队的负责人则是钱庄的供奉贾斌,目前贾斌已死,毛楠失踪,不出意外的话,两人应该都被灭口了。接下来让莫大人说下昨天的问询结果吧。”
莫惊岚一听,立刻从座椅上起身,旋即将自己之前同苏清和说过的那些话,当着众人的面又重复了一遍。
等到莫惊岚说完,苏清和便顺势接话道:“这批税银由户部和四海钱庄联合组成了押运队伍,其中户部直接收缴上来的税银是六百四十万两,由四海钱庄缴纳、并抵达神都进行交接的税银是一百六十万两。
按理来说,四海钱庄缴纳的税银应该先交割给神都的钱庄总号,最后再由钱庄总号一并缴纳给国库。但过往这些年间,流程已经被不断简化,税银从并入押运队的那一刻起,实际上就等于是交割给户部了。
通过对这批税银的所有经手人进行问询,能够确认户部郎中毛楠以及钱庄供奉贾斌存在重大嫌疑。两人互相配合,瞒天过海,让其他人以为这批税银被顺利押解入库,可实际上,这批税银一开始就不存在!”
姜莫衡下意识的张大了嘴巴,看着苏清和发了会儿呆后缓过神来,愕然道:“那……那不对啊……库里还有四十万两左右的现银留存啊!如果这批税银一开始就不存在,根本没有被运进国库,那库里的四十万两现银是怎么回事?”
苏清和耸肩道:“被运进库里的四十万两现银是必须的道具,事实上,整个押运队伍一共也就押运了四十万两现银而已。也正是因为就那四十万两现银被运进了国库,所以国库里才只有四十万两现银。
在不进行正面强攻的前提下,没有人能偷摸从国库里带走银子,因此大家才会在国库里看到有四十万两银子没被偷走。正常来说,有能力偷走七百六十万两银子的情况下,没道理平白再留下四十万两。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四十万两现银,便是运进国库的总数了!真正知晓税银情况的,应该只有郎中毛楠和供奉贾斌两人,为了掩人耳目、骗过其他一起负责点验的人,势必需要一定的现银用作遮掩。
除了极少数几个箱子里装了满箱的现银以外,绝大部分的箱子里,估计只有最上面的一层是现银。下面则是用银纸折成的银元宝。平铺开来后,仅仅一层现银的重量,很容易被下面的银元宝支撑起来。
等到现银入了库,毛楠当晚便进到库房里,将每一个箱子上面的一层现银全部集中到几个箱子里,所有的银元宝则聚拢起来烧成灰,再将灰烬打扫干净就行了。次日案发,看起来就像是银子被偷走了。”
包括姜莫衡在内,前来的几名户部官员全部瞪大了眼睛。
一直不知道具体情况的江别离和那四名府衙神捕,同样面露震惊之色。
唯有镇妖卫的几个人,由于提前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了,这才显得颇为冷静。
姜莫衡用力的咽了口唾沫,喃喃道:“难怪库房里有烧东西的痕迹……用这样的方法,掩盖银子一开始就没有被运进国库的事实?一旦所有人都被误导了,那就不会有人去怀疑税银究竟是否收缴上来的问题,只会顺着税银失窃的方向去调查?”
苏清和点头道:“对,只要让大家确定税银是在国库里被偷的,那责任就和地方无关了。从目前已知的关于这批税银的点验过程来看,除了毛楠和贾斌以外,其他要负责点验税银的人,确实都没有按照规定那样,逐个银锭的去进行仔细检查。
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很正常的,流程刚刚制定的起初,往往执行的最为严格。可随着时日的推移,相应的流程反复不断地执行,做的都是重复性的工作,又始终发现不了任何问题,那么人就会自然而然的开始变得懈怠,在很多环节上应付了事。
侥幸心理也好,麻木情绪也罢,再加上有毛楠和贾斌这么两个负责人顶在上面,他们都开了口,下面的人当然乐得轻松,能糊弄就糊弄。综合来讲,整个计划看起来风险不小,可实际上只要谨慎一些、小心一些,几乎是不可能出什么问题的。”
姜莫衡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在脑海中把苏清和所说的这些话全都过了一遍后,仔细的想了想其中的逻辑和联系,再将这些东西跟自己目前已知的情况进行对照,很快,姜莫衡便确定,苏清和的推测应该是正确的!
有了这样的判断,姜莫衡看向苏清和的目光变得颇为复杂。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在被人揭开谜底之前,眼前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迷雾,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只觉得事情过于离奇,令人难以置信。
可一旦谜底被人揭开,便会立刻发现,原来事情本身一点都不复杂,甚至很可能非常简单,却由于一开始就被误导,使得思考进入到了错误的方向,想的越多,反而距离真相越远……
深吸了口气,姜莫衡沉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假如你的推测没错,这起税银失窃案的真相确实如此的话 ,那想要找回所谓失窃的税银,就成了不可能的事情。毕竟,我们无法找到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无论是地方缴纳上来的税银也好,还是四海钱庄需要上缴的那一批税银也罢,其实全都出问题了。这件案子已经顺势从寻找失窃的税银,直接转变为尽全力调查清楚,本该收缴的税银是怎样亏空这么多的!”
苏清和点头道:“没错,案子的性质变了,调查的主体和方向都要随之发生改变。既然银子根本就没入国库,那自然不存在所谓的国库税银失窃案,真正的案子是‘税银亏空案’!
可想要调查税银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巨额的亏空,就不是我们这个临时职司有能力去做的了。我准备入宫面圣,将调查结论告知陛下,后续要如何调查税银亏空,由陛下去做决定。”
姜莫衡跟王崇山对视了一眼,开口道:“口述的话,不够庄重吧?是不是得形成一份奏折?还需要我和王都督在奏折上签字画押,以此来表明我们对你提出的这个推测的赞同?”
苏清和笑道:“对,毕竟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是间接证据,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直接证据。两个重要的关键人物又全部被灭口,若不能得到两位大人的支持,那会显得我的推测在说服力上略有不足。”
姜莫衡摇头道:“已经很足了,就算没有我和王都督签字,只要你入宫去跟陛下陈述你的这番推测和提出这番推测的理由,陛下照样会相信的。
我们都被误导了,以至于陷入到了死胡同里。一直在思考对方到底是用的什么方法将银子从国库里偷出去的,却没想到银子根本没被运进国库。
被你这么一番点醒,立时豁然开朗,很多想不通的问题随之迎刃而解,足以证明你的推测没错。这件案子无需直接证据,你做的足够好了。”
王崇山赞同道:“我跟姜尚书的意见一致,现在就写奏折吧,尽快写完,然后我跟姜尚书陪你一起入宫面圣。临时职司成立还不到两天,案子就有了实质的进展,我总觉得让你在镇妖卫当一个队副,似乎太过埋没人才了。来我九军都督府怎么样?”
苏清和忍不住干咳了两声,尴尬道:“大都督,还是在镇妖卫更适合我,去了九军都督府的话,我能干什么?我又不懂军事。”
姜莫衡大笑道:“王阁老,你这见猎心喜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是个有本事的你就想往九军都督府拐带,丝毫不管合适不合适?我看苏队副真要是去了你那九军都督府,才会被埋没吧?”
王崇山哼了一声道:“我只是问问而已,又不是强迫,没兴趣就算了!快写奏折吧!早点解决、早没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