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禾见龙颜不悦,寻了个由头就告退了。
她走后,司马策自己静默了许久。
回想起易禾那番话,一字一句,全都砸在心口上。
他看着手边那盏方口青龙瓷,思绪忽然就飘的很远。
或许易禾说的是对的,只是他从没真正了解过自己这个王弟。
但他记得,司马瞻幼时体弱,尤其到春冬两季,总要卧榻一些时日。
所以很多宫宴与郊庙合祭的场合,父皇和母后都不允他出门。
那时候世道还算太平,只有两个邻国连年征战,一国被灭后,大晋在北地少了一个劲敌。
所以那几年父皇还是和蔼的,也有功夫来看他。
那一年中元节,甚至准许他可以出宫逛逛。
他欣喜若狂地问父皇:可以带弟弟去吗,他五岁了,连自己大殿的门都还没出过。
那时候他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也没好到哪去。
因为是父皇的嫡长子,要守的规矩很是严苛。
那之前,他也从没出过宫。
父皇跟母后原本是不放心的,但拗不过他,最终还是答应了。
当时司马瞻刚开蒙一两年,正跟夫子学经史子集。
夫子说他书读得好。
可他说自己最喜欢的是《风土记》和《博物志》。
古人有云,识弥高,心弥远。
人读得书越多,心志就越高。
有一次他去看王弟,发现他正磕磕绊绊地读着里边关于别岁和端午的记载。
还一口气问了自己好几个问题。
譬如为何要用豆糜祠门户,什么又叫迎厕神紫姑。
可惜,自己一个都答不上来,因为他除了宫中几个大殿,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皇陵。
更没见识过平民是怎么过节的。
只能悻悻摇头道:这些见闻我也没有。
王弟听完,脸上都是颓唐之色。
“夫子说民间的许多岁时节令和风土物产,宫里是看不到的。”
“若是没见过烟火气,这人世间就等于白来一遭。”
“哥哥,我想看看人世间。”
或许是为人兄长的责任激发了他,他当时就应下:
等哥哥长大了,一定带你去看。
没想到话才说了几天,还真就等来了一个机会。
于是他兴致勃勃地将这个好消息亲自去告诉王弟。
两个人高兴了一整晚。
中元节那天,他们换了常服,从宫里带了几十个侍卫,一路从朱雀街逛到南大街。
又从南大街走到乌衣巷。
看了通明灯海,也看了迎神祭门。
玩了角抵之戏,也吃了豆粥膏粥。
临回宫时,司马瞻对着百里皆见的火树银花,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句:原来这就是人世间啊。
他在一旁笑笑:比书里写得如何?
王弟兴奋道:比书里写得好。
明日我就跟夫子说,人世间我见过了,以后都能安心读书了。
稚子天真,第二日,他果然迫不及待将此事告诉了夫子。
夫子说:好,既然看也看过了,就来写篇上元游记如何。
那天夜里,王弟坐在案前,被这篇游记难得哇哇大哭,发誓以后出宫再不告诉旁人。
母后哄不好,气得不再理他。
自己便留在殿中一直宽慰。
直到他说,昨日朝会上父皇受百官伏拜,看了鼓乐歌舞,才能饮酒进膳。
自己整整在殿中陪侍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比昨夜我们出宫的功夫都久。
司马瞻听到这儿便不哭了。
因为他觉得两个时辰的朝会,跟两个时辰的游肆比起来,必然是个苦差事。
哥哥都没哭,自己怎么好哭起来没完。
于是抽抽噎噎地写完了他的游记。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现在王弟见过的人世间,已经比自己所见要壮阔得多。
一个这样有见识的人,怎么会逆来顺受呢?
“陛下……”
“陛下?”
司马策被娄中贵一叫,这才从沉思中回转过来。
“何事?”
“哦,太后娘娘方才派人来传话,问殿下身子可好些没有,要不要再派几个太医去北府。”
司马策想了想:“就说无碍。”
娄中贵领命退下。
刚要出门时,司马策又叮嘱了一句:“说易卿从苑州寻来了一个名医替王弟瞧病,就不用再使太医去了。”
……
易禾刚出宫门,迎面就遇见了萧纪。
她方才在御书房逗留过片刻,萧纪就算走得再慢,他们也不能在此处偶遇。
所以他是特意在这里候着的。
“你是有话同本官说?”
易禾没同他寒暄,直截了当问了出来。
萧纪依然恭谨行礼:“学生斗胆,方才在御书房听见陛下跟大人商议太学品撰一事。”
“学生有些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易禾脚下没停,边走边问:“说说何妨。”
“既然要定品,家世已然不可更改,但品状却不尽相同。”
“学生以为,可让生员互相撰写品状,再由授业的博士逐一品评。”
易禾听完,自己琢磨了片刻。
这些生员终日在一起进学,连食寝也都在一处。
他们的德行才学,同窗和恩师最是了解。
在大中正开缺,又没有能服众的方略颁诏之前,这确实算是一个既公正又迅疾的法子了。
她下意识点了点头:“本官觉得你这个主意,或许可行。”
“只是有一点……本官担心他们拉帮结派,互相攻讦。”
萧纪却说:“这不正是大人乐见的吗?”
因为他走在易禾身后一些,所以瞧不清说这话时的神色。
于是易禾住了步子,偏过半个身去看他。
“你胆子不小。”
萧纪再行礼:“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大人宽恕。”
“算了。”
易禾不得不承认,萧纪实在聪明。
今年释褐的太学生,没有一个能成气候。
只不过碍着新制不禁前人的规矩,他们还是要走中正定品入仕的路子。
而据她所知,这里面的几个纨绔颇有些家世。
若是品状再被高定,入仕最低就要授个六品。
六品,她调教了好几年的白青才是六品。
公西如在察举中被各曹争抢的才子,也是六品。
那些只知道混日子的纨绔,凭什么六品。
所以萧纪说对了,她巴不得这些学生品状低一些,随便授个胥吏就好。
互撰品状,他们自然不愿意给别人做嫁衣。
所以,大家都拿不到高品,确实是她乐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