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易禾早起上朝。
在中门外遇上三五同僚,竟然纷纷打躬接迎她。
下车之后,他们上前热情寒暄。
“易大人,许久不见,风采依然。”
“听说大人探亲去了,一路辛苦啊?”
“太常卿一回京就来上朝,对朝廷可谓忠贯日月。”
这些奉承话同和他们的笑脸一块儿堆在易禾眼前,看得她一愣一愣的。
幸好她等到了随后赶来的王显。
易禾先将王显托付的事向他交代明白,而后打听了一下同僚忽然格外恭谨的缘由。
王显颔首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前几日兵部已经将武举的策问诸题辑录成典,他们觉得大人的考题可作为日后厘定武举程式,所以在殿上狠狠地替大人邀了一功。”
“陛下龙颜大悦,直言大人功在当下,利在千秋。”
“果真?”
易禾只这么听着,心里就很高兴。
之前她这个礼官做得有多艰难,想必有点良心的同僚都看在眼里。
十旬之内如果没被弹劾,她太常寺上下就算过年了。
至于陛下,他嘴里何时夸过人。
甚至为了振奋君权,连她这个礼官都照骂不误。
没办法,她不给陛下骂几次,陛下就没办法骂别人。
这些年她早就习惯了。
“哦对了,还有度支侍郎和冀州当地官员合谋侵吞租调的事,也有不少同僚为大人说项。”
听到这儿,易禾笑意愈深。
“其实就是大人说的吧?”
“哈哈哈……”
王显大笑一声,算是默认了。
易禾知道,善行无辙迹正是王显的处世逻辑。
经他手做过的事,旁人都能会意,不需要跟对方明言。
“下官觉得,谢相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王显这句声音虽小,但落在易禾耳朵里,却字字千钧。
谢相把持大晋半个朝堂已有数年,不避讳地说,当年易沣就没少花心血跟他争斗。
可是谢家实在势大,前赴后继没完没了。
若不是司马策登基之后就拿出了点大马金刀雷霆万钧的架势,恐怕现在仍被门阀夹磨得束手无策。
易禾初入仕时,就很清楚她立在太极殿上的意义,那就是子承父业,强干弱枝。
这些年包括她在内的陛下的心腹,始终都没能抓住谢昀的恶劣罪行。
只能从小处着手,一点点搜寻他及党羽的错漏。
不想也能等到他土崩瓦解的一天。
“嗯,应当的,门下跟尚书在谢相把持下,这些年已经烂到根了,如今他们还想把手伸到度支,何尝不是他多行不义必的恶报。”
易禾口中喟叹,但心里觉得轻松了许多。
王显顺势应了这句:“下官也信,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所以……大人可能要高升了。”
易禾脚下一顿,不是因为欢喜的走不动道。
而是她不太敢信,这就轮到自己也挪个地方了?
王显见她满目迷茫,又连忙替她排解:
“下官信口说的,不过大人也该做点准备。”
嗯……有什么可准备的。
陛下总不至于封她个丞相或者太尉,那也太生硬了。
……
“呦,易卿总算舍得回京了。”
司马策一上殿就习惯往易禾的位置前暼一眼。
没想到今天还真给他瞥到人了。
易禾不敢怠慢,忙上前行礼谢恩:“臣蒙圣眷,省亲事讫。”
“好。”
司马策说话间在龙椅前坐定。
“有桩事你来听听。”
易禾揖手:“是。”
“日前有兵部尚书和几位臣工替你奏请察举和揭发罪臣之功,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易禾刚听清这话时,说不惊讶是假的。
陛下竟然这么快就要下赏,还让她自己选。
当然,她这时肯定要谦让一番的。
否则有辱礼官清誉不是?
于是她再朝殿上行礼:“多谢陛下,为人臣者,分当尽忠,微臣不敢请赏。”
司马策仿佛料到她要婉拒一回,也不急着催她。
他朝殿下群臣看了一眼,知道他们都在等着看易禾会讨什么封赏。
易禾已经是九卿之尊,赏赐太重难免有偏私之嫌。
赏赐太轻还不如不赏。
因此他留了个后招:
“这样,以后你要是想好了,可随时上殿来讨。”
易禾这会儿神思飞转,已经想好如何应对。
陛下既然这么问,想必就是借此机会昭告众臣,他只是论功行赏。
可自己想必没什么升擢的可能了。
至多讨些身外之物。
不过她要这些无甚用处,又不想白白错失这个机会。
想来想去,不如先给自己要个保命符。
“陛下,臣有一言,斗胆请陛下曲赐恩全。”
司马策撩了把袖子:“讲。”
“微臣入仕数载,仅立锥末之功,倘异日有过,望陛下宥臣罪戾,全臣冠带。”
司马策仿佛有些意外,可碍着在殿上,也不便多问。
只是暗示她:“就这个?你可想好了?”
易禾语气郑重:“回陛下,微臣绝无戏言。”
平身之时,司马策从她眼中察觉出一闪而过的狡黠。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想错了。
听起来易禾这个赏讨得十分克制卑微。
仔细一琢磨,其实是个最不要脸的讨法。
只要是无损社稷的事,无论她做什么,自己非但不能杀她,还不能革她的职。
这分明是给自己讨了个丹书铁券啊。
普天之下,这么厚重的赏赐也没人得过。
不过这招以退为进,还需自己配合才行。
于是他状似随意地满口应下。
“好,当着诸位臣工的面,朕今日答应你,以后除却贪赃舞弊、人命重案、勾结谋反,朕定会保你这副性命官身,如何?”
此时殿下的臣工还没反应过来。
只觉得易禾太过看重礼官清贵,连好容易有个上殿受赏的机会,结果跟没讨一样。
自然也没有人呈上异议。
易禾闻言大喜,赶紧叩头谢恩:“多谢陛下恩赏,臣必定尽忠朝廷,绝不作奸犯科。”
真的,她没法不高兴。
有了陛下这句金口玉言,以后她可以打着滚地祸祸门阀重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