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五更鼓罢,天光未明,浓重的铅云沉沉地压在金瓦红墙之上,一丝风也无,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带着初夏罕见的闷热与窒息感,平日里开启尚需时辰的太和殿那两扇巨大的、漆着朱红兽首衔环的殿门在此时次第打开,午门上的金钟骤然敲响,召唤着在宫外等候的群臣入宫上朝。
宫灯次第燃起,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刺破黎明前的浓重黑暗,勾勒出通往太和殿御道的轮廓。平日里按部就班、步履从容的满汉王公大臣们,此刻正从京城各处府邸匆匆赶来,马蹄声在空旷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急促,官轿的抬杠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一张张或苍老或精明的面孔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惊疑、凝重,甚至是一丝惶恐。
康熙皇帝要召开大朝会的消息昨夜就已经传给了京师的文武百官和宗亲勋贵,所有人都清楚,这位长期礼佛、吃住都在佛堂里,已经许久没有管过国事政事的康熙皇帝,此番突然召开大朝会,就是为了安庆那场即将到来的大战,那场几乎决定了大清国运的决战。
从午门往武英殿,群臣低微的、压抑的议论声连太监的净鞭甩在地板上的声音都压不住,官员们彼此交汇的眼神和擦身而过的瞬间传递着各种消息和心意,又被更深的沉默迅速吞没,空气里弥漫着露水、尘土以及一种名为“大祸临头”的沉重气息。
武英殿中,蟠龙金柱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沉默的巨人,金砖墁地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殿内早已按品级序立着黑压压的百官,鸦雀无声,平日里朝会上难以避免的轻微咳嗽、袍袖摩擦声,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人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那份死寂,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唯有殿外偶尔传来巡夜侍卫甲胄碰撞的轻微铿锵,更衬得殿内如同坟墓。
那异常尖利悠长的唱喏,如同锐器划破了凝固的死寂,刺得人耳膜生疼,百官山呼万岁跪拜在地,却久久没有等来叫起的声音,只能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
御座之上,年轻的康熙皇帝缓缓现身,他身披明黄朝服,身形在宽大的龙袍下显得愈发单薄,康熙皇帝自小身子并不好,曾经患过天花,脸上还留着天花的痘印,是少时练摔跤、亲政之后常年出外围猎,才渐渐把身子练起来的。
可这几年康熙皇帝一心扎在佛堂之中,常年吃素礼佛,身子又变回了那干干瘦瘦的模样,常年礼佛的静修生活,在他清癯的脸上留下了过于苍白的底色和眼下淡淡的青影。
然而,当那双惯常低垂、仿佛蕴藏着无尽空茫的眸子抬起时,一股令人心悸的沉静力量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那不是帝王的盛怒,而是一种洞悉一切后的疲惫与沉重,一种山雨欲来前的绝对寂静,以前那位少年英主依旧残留着几分影子,只是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显得颓唐了许多。
康熙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之下黑压压的人群,从壮年就须发皆白的纳兰明珠,到神色复杂的岳乐,再到一脸眼观鼻鼻观心的索额图,到面容沉静的博果铎,再到眼神闪烁的信郡王鄂扎,再到各部尚书、侍郎,直至品阶低微的京官,他的目光似乎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却又仿佛看透了每一个人心底的盘算、恐惧和那难以根除的党众之争。
良久,康熙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悯:“朕今日召开这场大朝会,实属突然,诸位爱卿心里也该清楚是为何,朕……久居西苑佛堂,青灯古佛,不问世事,并非是倦怠或倾心向佛,实是……灰心!”
这第一句话,便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百官心中激起千层浪,皇帝竟直言“灰心”?许多人悄悄抬起头查看着龙椅上那位端坐着的少年皇帝,揣摩着他的心思。
“朕自登基以来,可谓诸事不顺,这龙椅如同烫手山芋,没有让朕过一天安心的日子......”康熙皇帝的目光投向殿外那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弥漫的烽烟:“先有鳌拜专权,又是三藩造乱、红营贼兴,时至今日又是安庆之围,半壁江山震动,到了我大清国祚存续的......生死劫关!”
康熙皇帝顿了顿,那未尽的沉默比千言万语更令人胆寒,殿内的空气似乎被瞬间抽空,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他的目光收了回来,扫视着殿中群臣,幽幽叹了口气:“山河破碎,社稷飘摇,朕眼见如此,却毫无办法,这大清的江山一点点烂下去,朕这颗心也跟着一点点碎了,祖宗把江山交到朕的手里,却搞成了这个样子,朕是痛心疾首,朕有罪于国家,愧对祖宗,愧对天地,朕恨不得自己罢免了自己!”
康熙皇帝的话又一次停了,这次却没有长久的沉默,很快又响亮了起来,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痛心和深深的失望,那清越的嗓音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是你们!你们这些文武百官、八旗勋贵、皇家宗亲,虽然个个冠冕堂皇站在干岸上,你们,就那么干净吗?!”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尔等所依之权位,所争之私利,所恃之富贵,皆将化为齑粉!,这个道理你们不清楚吗?但值此存亡绝续之秋,朕看到的,却是朝堂之上,党同伐异,攻讦不休,江南烽火连天,将士浴血!而庙堂之内,衮衮诸公,心中所念,竟仍是门户私计,竟仍是借危局以逞私欲!”
“此等行径,与自毁长城何异?!与掘我大清根基何异?!尔等……对得起列祖列宗浴血打下的江山吗?!对得起前线舍生忘死的将士吗?!对得起这天下嗷嗷待哺的黎民百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