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宗。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守山弟子裹着新领的、绣着“福”字的薄棉袍(坊市无名商会年终福利,阿福掌柜大方派发),缩在岗亭里。怀中揣着块热腾腾的“仙味居秘制醋膏灵米糕”,米糕中央一抹琥珀色的醋膏夹心散发着勾魂的酸甜气息。
值夜辛苦,但这口美味足以慰藉寒冬。
弟子打了个哈欠,脑袋一点一点,暖意和困意交织,对山门外飘过的那一丝微风毫无所觉。
那风掠过岗亭,拂过石阶,轻盈得如同幽灵叹息。风中,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灰影,悄然穿过了笼罩山门的警戒光幕……
这足以抵挡金丹初期修士硬闯的阵法,在那身影指尖微不可察地一触下,如同温顺的水波般向两侧无声漾开,未惊起半点涟漪。
灰影罩在一件毫不起眼的、缀满各种干枯兽毛和奇异苔藓的旧蓑衣下(十万大山某妖禽私藏,天赋匿踪),正是悄然归来的石磊。
心门空间内,小红(人形龙马)不满地翻了个身,四蹄朝天:“嘶吟!(臭烘烘的蓑衣!本马尊贵的毛都蹭乱了!)”
石磊魂念安抚:“忍忍,办完事给你加餐醋膏雷笋片。”小红这才哼唧两声,抱着尾巴尖,幻想酸辣脆爽的滋味去了。
石磊无声疾行,熟稔得如同行走在自家后院。
内门执事堂后方,一座孤零零、三层高的古旧石塔——玉碟阁,在月色下散发着清冷的微光。
这里存放着所有乾元宗弟子的身份玉碟及宗门名录玉册,是宗门血脉与因果的枢纽。
阁前一位筑基初期的年轻执事,正趴在值班的石桌上睡得香甜,哈喇子流了满桌,沾湿了半块啃剩的醋膏灵米糕(显然也是仙味居出品)。
他手边摊开的《符箓入门杂解》下,压着张“仙味居新品试吃券”。
石磊在塔檐阴影下顿住。魂火流转,一缕精纯到极致、却又温润如春夜细雨的混沌枯荣道意飘然而出,萦绕在年轻执事鼻端。
执事嘟囔一声,睡得更沉了,甚至发出了舒服的小呼噜。
石磊无声踏入阁内。
阁内清冷,一排排玉格鳞次栉比。
他的目标很明确……阁内深处,一个标着“殒落\/失踪疑案”的角落格位。
一枚色泽灰暗、刻着“石磊”二字的玉碟孤寂地躺在那里。
与之对应的,在中央那座巨大的、悬浮流转着所有弟子姓名的宗门玉璧上,“石磊”的名字同样黯淡无光,孤悬一隅,如同被遗忘的尘埃。
石磊立于玉璧前,宽大的蓑衣在无声的风中微微拂动。
他伸出指骨(蓑衣下泛着温润玉质光泽),对着那枚沉寂的玉碟和玉璧上黯淡的名字,轻轻一点。
“嗡…”
空气中荡开一圈极其细微、近乎无形的涟漪。
并非惊天动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那是混沌归墟与枯荣湮灭交融的道意!
那枚本命玉碟如同经历了亿万年风霜侵蚀,“咔嚓”一声轻响,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纹,下一刻便无声无息地化作一捧细腻均匀、再无半分灵光的灰烬,簌簌落于尘埃。
与此同时,玉璧上“石磊”二字,如同被无形的手指从时间的画卷上轻轻抹去。
字迹由灰暗迅速转为虚幻、淡薄,最终彻底消融,不留半点痕迹。
仿佛这个人从未在这玉璧、更从未在这乾元宗存在过一般。
仅留下空气中,一丝怅然若失又彻底解脱的“断舍”道韵,悄然扩散。
没有惊心动魄的场面,没有浩荡的能量爆发。
一切寂静得如同一场无人知晓的梦醒。
玉碟阁依旧清冷,值守的年轻执事依旧沉睡,甚至鼾声更响了些。
唯有那份断绝因果后的澄澈,在石磊的魂火中激起一丝微澜,随即归于浩瀚枯荣的平静。
他转身离去,衣袂无声。
行至内门后山谷……那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废弃矿坑边缘。
坑底黝黑的积水散发着刺骨的寒意,仿佛凝固着当年种种的恶意。
石磊驻足片刻。
“吱嘎…怨气…沉甸甸的…”小柳精藤尖在蓑衣下悄然探出。
石磊未发一言。
丹田内,那口混沌锅虚影微不可察地一转,一股纯正浩荡、蕴含万物归墟又蕴藏生命轮回的混沌枯荣真意如同温煦的潮汐,无声无息地浸入矿坑。
“滋…滋…”
坑底的黑暗如同遇到了克星,浓郁阴煞与微弱灵怨发出水珠滴入烧红铁板的嘶鸣,转瞬间消融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大地本身的沉寂与安宁。
坑边几株倔强挣扎的枯草,在触及那真意边缘时,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了一丝微弱的、充满生机的嫩绿。
矿坑依旧是矿坑,但那死寂阴森之感荡然无存,只余下岁月沉积的自然荒芜。
石磊最后“看”了一眼远处主峰最高处那座在夜色中显得肃穆的祖师殿(那里盘踞着一股金丹巅峰的气息,此刻毫无异动,显然对山下发生的一切茫然无知),灰影一闪,如同被夜色彻底吞噬,消失不见。
乾元宗,再无名为“石磊”的弟子印记。
……
黎明撕破夜幕,乾元宗坊市苏醒。
东街口,崭新的无名宝阁·五洲分舵如一头蛰伏的巨兽,黑岩垒砌的墙身在晨曦中流转着沉稳的土黄灵纹,门口那只迷你的“咆哮熊罴”石雕在阳光照射下龇牙咧嘴,显得格外霸气(也格外滑稽)。
排队购买限量“妖山特供”的人群早已拐过了三个街角,喧哗声沸反盈天。
坊市西街,仙味居的柴门刚吱呀打开。
一个荆钗布裙、身姿窈窕的少妇(小芳)动作麻利地将几张榆木长凳在屋檐下一字排开。
她面色红润,眼神明亮专注,十年风霜褪去了少女的娇怯,沉淀出一种烟火气中磨砺出的干练与韧性。
一股稳定凝实的筑基中期灵力在她周身自然流转,并不张扬,却与她的一举一动完美融合。
后厨热火朝天。
小芳纤手一挥,指尖青芒微闪。“藤一!切笋!”“唰唰唰!”几道碧翠如翡翠的藤蔓应声而出,快如闪电般卷起案板上的“碧玉雷牙蕨”(来自熊罴山),凌空翻飞,刀光(叶刃?)如织,瞬间切成均匀如发的细丝,簌簌落入旁边的大盆。
精准!高效!“藤二!下面!”藤蔓缠起数团细面,稳稳当当地投入咕嘟冒泡的大骨汤锅(汤底加了微量的稀释醋膏增鲜提味)。
汤面翻滚,面条根根分明,绝不粘锅。
“藤三!控火!加辣!”灶口下,第三根藤蔓末端如同微型风扇,对着符箓引燃的灵火轻轻扇动,火苗听话地稳定升腾。
同时,另一根小藤灵活地卷起一把晒干的“红煞椒”粉,均匀撒入飘红汤头的指定碗中。
几个新雇的凡人伙计主要负责洗菜擦桌递东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仙味藤蔓全自动厨房”,嘴里的饼都忘了嚼。
门口,一个炼气三层的熟客阿牛急吼吼:“老板娘!来碗‘妖山醋溜雷牙蕨面’,特辣!多加醋膏汁儿!”
这“妖山特供”限量三份,但搭配面食不限量,价格公道,醋香霸道,昨夜已引爆口碑。
小芳浅笑嫣然:“好嘞!藤四!给阿牛哥端面!找零!”
一根藤蔓缠着热气腾腾的大海碗和一个醋膏小碟,稳稳当当送到阿牛面前桌上,顺便卷走了他放在桌上的三块下品灵石,精准抛入柜台的钱匣。
“神了!”周围食客一片惊叹。
小芳擦着额角薄汗,对柜台后记账的老账房笑道:“多亏了石掌柜当年留下的…呃…那本‘御藤心得’(石磊简化拓印的圣藤枯荣符箓基础篇)。”
她眼中掠过一丝感念,随即被忙碌的笑意取代。
前尘已释,仙味居是她现在的根基与骄傲。她体内灵力与这烟火、藤蔓、醋香愈发交融圆融,隐约触摸到筑基后期的门槛。
隔壁街,无名炼器铺的招牌歪歪扭扭挂着个锤子图案,“叮叮当当”的奏鸣曲早已响彻云霄。
铺内,王六光着膀子(胸毛浓密),筑基巅峰的浑厚气息在精壮如铁的身躯中激荡,汗珠顺着虬结的肌肉滚落。
他正挥舞着一柄造型夸张的灵纹巨锤……锤头足有寻常人头两个大,锤柄缠绕着符咒皮绳,每次抡起都带着风雷之势!
“哐当……!!!”
巨锤狠狠砸在一块半人高、结构复杂的青铜构件上(中州炮管仿制品雏形),火星子如同节日的礼花炸开!
溅得墙上、王六脸上、甚至角落里那个奇形怪状的金属疙瘩上全是火星子。
“他奶奶的!”王六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煤灰,对着墙壁上悬挂的、涂涂改改无数遍的巨大山寨版中州青铜炮管分解图喷口水,“这群鸟画符的祖宗!画得是啥玩意儿?这根管子扭成这样能塞进炮筒子?”
“阿福!阿福死哪去了?老子要的戊山铁边角料呢?!再涨价老子把隔壁符箓店黄老三的胡子揪下来当导火索!”
墙角,那曾经只能“滋墨汁”的“吉祥炮”已被改造成了新品……一个通体布满大号铆钉、形态抽象(勉强能看出个锅或桶的样子)、上面突兀地伸出两根胳膊粗铁管、还连接着几根破烂兽皮气管的玩意儿(王六称之为“商会镇铺·多功能醋膏废气循环热力鼓风机”,简称“二牛子”)。
上面贴着王六龙飞凤舞的大字标语:
1. “小心启用!喷火\/喷汽\/喷醋雾!功能随机!效果霸道!”
2. “打铁时启动可助燃增温(注意防火!烧眉毛不算工伤!)!”
3. “接待客人时启动可喷醋雾……提神醒脑,专治砍价赖皮精!(请自备毛巾)”
一个小徒弟正战战兢兢地操作着“二牛子”给炉子鼓风,一股强劲的、带着浓烈醋膏味的热浪喷向炉火,火焰“轰”地窜起半丈高,险些把王六新理的寸头燎着!
“狗日的二牛子!又犯倔!”王六跳脚大骂,手里巨锤差点脱手砸过去。
喧嚣蒸腾中,炼器铺是坊市最生猛的一道烟火。
王六的锻造技艺在无数次的捶打和对图纸的痛骂中突飞猛进,那身铁打的腱子肉和暴喝声,已是无名商会标志性的“安全警示”音。
……
晨光完全铺满坊市时,石磊的身影已然无声无息地回到了无名宝阁顶楼的专属静室。
蓑衣褪去,露出那具如玉似金、内蕴风雷土煞、流转混沌道痕的骸骨真身。
小红被放出来,抖了抖一身神骏的紫晶鳞毛,迫不及待地咬住一块沾满浓稠醋膏的“雷牙蕨饼”嘎嘣脆嚼,心满意足,龙角尖都愉快地闪烁起微光。
静室内外,两重天地。石磊的神念如同无形的水银,悄然铺满整个坊市。
他“看”到仙味居外人头攒动,小芳驾驭藤蔓如挥臂指,眉宇间的自信与灵力浑然一体,正迈向筑基后期;
他“听”到王六炼器铺里热火朝天的咆哮和“二牛子”时不时的醋雾轰鸣,那粗砺的锻造声里蕴藏着日益精湛的技艺和对图纸的执着钻研;
他“感”到楼下宝阁大厅里,新任大掌柜阿福(气息稳固在筑基后期)正满头大汗地指挥几个临时雇佣的账房伙计应付汹涌的顾客,那张被他甩出来的中州炮管图纸悬挂在显眼处,引得数位闻讯赶来的炼器大师和阵法师围在一旁,时而惊呼、时而争论、时而掏出玉简疯狂拓印其中一角符文。
石磊走到静室中央,取出一个巴掌大小、布满裂纹的青铜罗盘残片(得自龙牙海损毁的中州探索船核心舱)。
罗盘上的符文复杂得如同天书,细如发丝的线条还在微不可察地流淌着淡蓝色的幽光。
小红好奇地把脑袋凑过来,紫晶龙角的尖端不小心擦过罗盘表面一个扭曲的符文节点……
“嗡!”
罗盘上那点幽蓝光芒瞬间炽亮了一瞬!
“吱嘎!”小柳精立刻从破虚冠里伸出藤蔓卷住罗盘,“小红!别乱蹭!这符文回路有点…嗯?跟你的角根内部那道玄黄纹…好像…好像能对上?小磊快来看!”
小红连忙缩回脑袋,小心地嚼着饼子:“嘶吟?(本马的角这么厉害?)”
石磊眼中魂火跳跃,混沌无极炁悄然运转,神念化作无形的刻刀细细描摹那奇异符文与小红龙角内部那道因吸收混沌龙髓精粹而生的玄黄神纹。
一股若有若无的空间波动和牵引感在两者之间产生。
这绝非此界技艺!
“圣婴,”石磊魂念沟通丹田内忙碌的元婴,“把熊罴老大刚派人送来的‘季度入股份子’(沉甸甸好几筐戊山铁、流波银原矿,还有一大包据说是在熊罴洗澡的泥潭边挖到的‘万年酸竹根’)都清点入库。”
“让阿福把图纸悬赏再加一条重注:凡能解析并成功炼制出图中‘能量压缩符文腔体’(最核心部件)雏形者,除原有奖励外加……”
石磊顿了顿,带着一丝坏笑:“加送‘王六师傅亲笔签名·二牛子尊享体验一日权’(附赠十条防毒面巾)与‘仙味居全年免排队特权’(醋膏拌饭管饱)!”
楼下大厅正因图纸争论得脸红脖子粗的几个炼器大师猛地一静。
“什…什么?王六那莽夫的破烂气瓶体验权?”
“…仙味居免排队?!”
短暂诡异的沉默后,爆发出更狂热的争论和干劲!
一边骂着“坑爹”,一边眼睛放光地扎进了图纸的海洋。
王六在隔壁铺子里打了个巨大的喷嚏,震得“二牛子”噗嗤喷出一股浓郁的醋雾。
石磊的目光穿透静室的琉璃窗,投向坊市熙攘的人流与远方。
乾元宗的因果已悄然斩断,如烟散去。
无名商会的基础在醋香、锤打与妖山奇珍的交融中被打磨得日益坚实。
小芳在灶台的烟火中道心渐稳,王六在铁与火的锤炼中勇猛精进。
而中州之门的关键钥匙……那份机关图谱与深奥符文的秘密,正在小红那对神异的龙角和他手中混沌锅的解析下,一点点揭开面纱。
枯荣流转,前尘已尽。
这一方小小坊市,已然承载不起他下一段旅程的波澜壮阔。
“嗡…”混沌锅在他丹田深处发出低沉的嗡鸣,似兴奋,似渴望。
化神之路并非坦途,但那又如何?
他石磊骸骨通玄,锅炼万道,灵宠龙马峥嵘初露。
中州的汪洋巨舰与更广阔的天地,才是这口混沌锅下一步“熬煮”的对象。
“小红,”石磊拍了拍还沉浸在醋香饼中的龙马,“饼吃完了?来,拿你的宝贝龙角尖……给这罗盘残片和炮管图纸上那几个扭曲的核心符文……对对位置!”
小红:(瞬间石化):“嘶吟??(又拿我当笔使?酬劳!双份醋膏雷笋片!)”
……
乾元宗玉碟阁内,守夜执事终于揉着惺忪睡眼醒来,看着桌上半块黏糊糊的灵米糕渣……
他懊恼地拍了下脑袋:“啧!又梦到那个销号的前辈了!日有所思,肯定是因为仙味居昨天限量‘醋溜雷牙蕨’没抢到啊!”
他浑然不知,就在昨夜,一段牵扯宗门的凡尘因果,已被一具骸骨无声无息地,彻底掩埋于时光的尘埃之下。
……
熊罴在十万大山深处挠着巨大的屁股,对着新开凿的“醋膏窖藏洞”流口水:“我的酸笋根…送过去没?新口味醋膏啥时候寄样品?快递费本王出双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