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队营地里。
原本上千人的战斗队伍,此刻已经只剩下了不到两百人还在执行着警戒和秩序,其他的战斗人员都下山了。
营地内,许多妇人、老人们正在拿出粮食,接待着一批又一批逃难而来的民众。
营地外的一处山峰顶上。
英任看着下方庞大营地内的人群,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欣喜的表情。
他用钱引动了南阳郡许多被张奇革职、或者注定要被处理的小官小吏们心中的欲望,让他们趁着这个机会做一遍他们曾经经常做的事。
之所以有如今南阳郡这种局面,是因为自己等人给他们打了个样——经过了几个月的相对平静,当这些黑暗面再次发生时,许多人直接就爆发了,反正这鸟朝廷也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反了。
现在,南阳郡最少有上千百姓因此逃亡,等到张奇后续处理时,人只会更多。
因为他压根就不相信那帮官吏会静下心来好好听百姓说缘由,他们只会因为百姓冒犯了官府权威先抓起来再说,审问冤屈那是抓起来之后的事。
到那时,恐怕会有上万百姓逃亡吧?
同时那些山下驻守的韩军将领,恐怕也不会再和现在一样,因为自己扯着秦王的大旗和给出许多钱财而对自己等人视而不见。
到那时,你又会怎么办呢?
英任看着远处的天空,神情居然有些惆怅。
“队长!”
身后,一个男人快速跑来,和英任的几个护卫点了点头后快速说:“前哨报告,又有上百百姓朝着我们这而来,人再多营地怕是……”
“无妨,只是今夜而已。”
英任说:“明早,你带一百弟兄先护送这些百姓从小路去秦国。”
男人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些犹豫。
山下的韩军之所以能如此明显的当瞎子,完全是因为自家队长将秦国与自己等人来往的一些东西给他们看了,言及秦国支持他们的同时,自家队长也给他们许诺了将来秦国打来保他们一个安宁。
但据他所知,最近一次来营地内送货物的秦商并并没有和队长见面……
“队长,我们这么给出承诺,是不是不太好啊?”他有些担忧:“虽然我们这次给秦国带去许多百姓,还让南阳彻底混乱,是对秦国有好处,可万一秦人不认怎么办?”
英任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
“我给出的承诺,关秦国什么事?”
“……”
男人眨了眨眼,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只恨自己没文化啊!
“还有什么事吗?”
“有,百姓中有个老妇人,说是认识您。”
“认识我?”英任眉头一皱。
他并未成家,家中兄弟、父母也都早已去世,就剩下一个侄儿还早在起事之前就被他打发去了秦国,六国哪还有自己认识的人?还是个老妇人?
“哦对了!”男人又说道:“她说她是从齐国来的,要去秦国,听说队长你的名字后才来南阳这的。”
齐国……
英任脑海里闪过一道身影,立刻起身朝着山下跑去。
山脚下,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正坐在一个木桩上,看到远处那个飞速跑来的人影,她站起身,露出了一丝笑容。
“任儿……”
“英任见过师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英任赶忙行礼,老妇人走上前扶起了他,神情略显严肃:“以你所做之事,天底下除了秦王和国师,无人值得你行礼!”
英任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挥退了所有护卫,亲自扶着老妇人坐下。
“师娘,您怎么来了?师父呢?”
老妇人有些落寞:“他呀,因反对后胜被齐王贬了,在齐王因功利发动对赵战争后痛斥,已经……”
英任呆了。
自己的师父,居然死在了齐王和后胜手里?
他顿时一阵心痛,面朝着东面的齐国所在地,跪地磕了三个头。
再次抬头时,已经泪流满面。
“夫子,弟子一定为您讨个公道!”
老妇人静静看着他。
直到英任痛苦了好一会自己缓过来后,她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老师也算死而无悔了。”
是啊,为了自己的国家而被君王打死,真是可敬又可悲……
老妇人说着他离开后自家的情况,又说起她听闻秦国将保护女孩也写入了法律,心里彻底彻底相信了秦国的未来,这才决意入秦。
英任很高兴,自己的师娘虽是妇人,但由于家境殷实、师父又从不避讳,师娘的才学不亚于师父;入秦后,她这种人绝对能受到秦国重用——哪怕只是在某些方面的棋子。
说完了家事,老妇人沉默了一下:“任儿,你在南阳的行动,秦国不知道吧?”
英任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师娘接着说。
“秦国年节只有两个月了,秦王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对韩国动手的,所以……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看着他沉默,老妇人叹了口气。
“任儿,你何苦呢?”
“师娘,您知道我要做什么?”
老妇人点了点头,她心里有猜测。
最开始听说英任带着人造反时,她是很担忧的。
当听到秦国在暗中支持他们后,她更担忧了。
秦国是天下第一大国,他们支持反贼,只可能是这股反贼能帮他们达到某个更大的目的,不然秦王闲着没事干要付出人力物力支持他们吗?
既然拿了秦国的支持,就证明已经接受了这一点,成为了秦国的棋子。
什么时候,棋手能允许棋子翻身了?
还是在没有经过棋手同意的情况下,以一种会造成麻烦的方式?
英任不是一个会主动找死的人。
“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秦王再仁慈,也是一国之王。
是整个秦国最大的贵族。
与英任带着的这帮被迫起事的百姓有着身份上的根本对立。
韩国的贵族是这鸟样,秦国的贵族虽然比韩国的好一些,但终究是贵族。
秦王是很好,他给了百姓从古至今未曾有过的善意与尊严。
可这真的是永恒的吗?
英任最开始起事,是想着为这帮活不下去的百姓拼一个明天出来,哪怕最终身死,也要告诉后来者:朝廷让你们活不下去,那就反了它!
但很多事情,往往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秦国以一个强大至极的姿态下场,给了他们这帮原本会死的人活下去的路,甚至还能逼着韩王在两场战争后被迫承认反贼的存在。
秦国太强大了,秦王也太强大了。
这么强大的一个国家,那么强大的一个贵族之王,真的会给百姓绝对的善意吗?
秦国支持他们,却从未说过要把他们带去秦国,甚至没给出过任何承诺。
秦国爱护百姓,却本身就是一个贵族朝廷。
坚定初心?
可现在的现实是,他们拿着秦国的钱和商品,时不时还能联络秦国的细作,在韩国国内搅风搅雨,甚至能让山下的韩国驻军对他们视而不见。
腐蚀了一个韩国朝廷,然后呢?
不过是换了一个秦国朝廷来。
而他们这帮原本想起事的人,最终可能也会被秦国收编,成为朝廷的一份子。
英任深知,人心赌不得。
今天的英雄,明天可能会变成奸人。
他无法抵抗秦国,甚至知道了这些事也没办法,因为秦国强大到让他绝望。
可他也不甘心就如此疑惑着。
自己等人起事,应该是为百姓指一条明路出来,而不是给另一个朝廷当差。
他要确认秦王是否真的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人。
如果秦王真的有敢于和百姓站在一起、甚至不惜和包括秦国贵族在内的所有贵族对立,那给这样一个君王当差也没什么。
“所以,你给秦王出了一个难题?”
老妇人瞬间明了:“韩国百姓水深火热,向往秦国的情绪也极其浓厚,这个时候你让南阳各处出事,让大量韩国百姓以实际行动逃亡秦国?就为了看秦王会怎么做?”
英任点了点头。
“我算过了,以秦国现在的官吏数量,是可以填满韩国的,秦国灭韩已经没有了自身的阻碍,无非就是秦王想着准备再充分一点罢了。就算我不这么做,我估计明年秦王也会灭韩,因为秦国之前已经显露好几次统一之志,时间必不可能拖太久。”
“但是师娘,他秦王可以准备充分再动手,我们呢?”
“我只不过是让南阳的那些官吏把以前他们做的事再做一遍,就引发了这么大的事,数千百姓逃亡,日后绝对会上万。”
“南阳局势已经失控,整个韩国朝廷已经摇摇欲坠,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韩国每存在一天,就可能有许多百姓受苦死去;这时的秦国一旦动手,怕是用不了一月就可以灭韩。”
“如果秦王还是想着做某些准备、而坐视这一切发生,那就证明他对我们的帮助和对百姓的善意,都只是他的某种手段,而不是出于真心。”
“如果他冒着准备不充分的风险灭韩了,哪怕灭韩之后要处理许多遗留的麻烦,那也证明他是真的爱民如子。”
老妇人看着他,满眼都是心疼之色。
“任儿啊,你这是在以自己的命,向秦王要一个保证啊!”
这个自家丈夫最得意的弟子,那个学成之后不留在富庶的齐国反而想着回韩国改变家乡的才子,在蹉跎半生后干出了一件大事。
如果他按部就班的走下去,未来的英任一定会成为秦国天下的高官。
可当在南阳听到那些消息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弟子还是以前那个少年。
英任笑了笑,对自己的下场毫不在意。
“如果能让百姓看到一个真正爱民的君主,英任死得其所!”
老妇人看着他,忽然哭出了声。
“天呐,我夫君为了齐国愚忠而死,你又为了这些事主动赴死,老天为何要他们两个人都让老妇遇上徒增伤心?”
英任一脸愧疚,跪在她面前用衣袖擦掉了眼泪。
夫子若还在,他肯定也会支持我的。
秦国是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但他的命运,从来不曾改变过。
……
不远处的树旁。
李缘静静坐在树下。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
此时,他忽然庆幸政哥忙于法律修改之事而只派他来打探情况了。
英任的猜测是对的,真要说的话,秦国眼下吞下一个韩国确实不是问题,就是吞下之后要解决国内很多麻烦罢了。
可这种事情应该是由秦国、或者说由嬴政在考虑秦国各方面因素之后来决定。
而不是被英任推着走,尤其是还是以这种近乎试探嬴政心意的方式。
但英任的思想……
李缘很敬佩。
看到英任终于将老妇人哄好了,并带着她朝着营地内走去,李缘叹息着离开了。
咸阳宫。
嬴政正在翻阅着韩非提交的一份法律——这是一份灭韩之后对韩国权贵的审判之法,同时也是嬴政试探其他权贵的一个动作,他必须重视。
当李缘从偏殿走进来后,嬴政都还沉浸在思考中,直到他走到王座边的阶梯上坐下。
“如何?”
“没什么大事,只是他们想立功了。”
嬴政眉头一皱:“想立功?于是就给寡人找了麻烦?”
“他们也有点急了。”
嬴政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看着手中的文件。
“算了,向往秦国毕竟也是好事。”嬴政说:“你先去吧,张苍之前派人来找你了。”
“干啥?”
嬴政有些无语:“你才是国师。”
李缘讪讪一笑,起身离开。
等李缘走后,嬴政再次看向文件,但心思已经飘到了远处。
他看过英任的资料,心里对这个人有过一个分析。
如此不智的立功方式,只可能是为了一个更大的目的;这个目的要能掩盖或者高过这么做所带来的所有影响,或者说比这些都重要。
而李缘从没对他说过谎,刚才去了那么久,回来却只说了一句话,只可能是避重就轻。
能让他这样的,从来都只有那一个话题……
嬴政放下了文件,眼神很是复杂,因为他推测出了许多东西。
“国与民?”
他喃喃自语着,心里的某个猜测又加深了一分。
许久后,他略微感到了挫败。
走到一旁,拿出了藏在一个暗柜里的那个小本子。
打开,翻到关于某个人的猜测线索那一页,再次提笔。
【一个可能背叛了自己出身的……】
之后的形容词,嬴政一时不知道该写什么。
他放下笔,将本子放了回去。
再次坐回王座上,他却没了看文件的心。
恍惚间,他面前好像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面带笑容的看着他,眼神中有审视,有期待;那人指着东方,对着他鼓励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