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院陶瓷分院。
研究员戴亭走出研究室,看到正在外面点名集合准备下值的分院助手,从昨天的十八个变成了今天的十四个,忽然间就没了继续研究的心思。
他放下手中只烧制了一半的一个小土坯,自己去更衣室里换了衣服,也打算下值了。
早还在国师还兼任科学院院长时,科学院内就制定了一些规章制度。
比如每个分院的研究员的权利,以及分配给他们的助手,和他们分院所能获得的资源额度——这里的额度不仅是研究经费的大小,也包括一些项目场地的申请和物资的供应顺序,甚至还包括了一些脸面。
然而陶瓷分院虽然在科学院依旧是个大院,但所有人都感觉得到,他们的重要性正在渐渐下降。
理由也很简单,陶瓷在吃透了龙窑、青瓷等等方面的技术后,对社会进步的促进力度已经不足了。
“不就是能把东西做得好看点?”
这是绝大部分人的认知。
于是陶瓷分院以前的匠人学徒、如今的研究助手们一个个的都“升官”了,他们往往在掌握足够去各地当技术指导的能力后就被下放,还留在分院里和他们这些研究员一起研究陶瓷技术的人也一个比一个少。
在许多人眼中,陶瓷用品是日用品,陶瓷分院只要保证大秦各地相关工厂的技术就可以。
其他的?
科学院资源应该交给更重要的分院。
可戴亭这些研究员们觉得未必是这样,陶瓷绝不会仅仅只能用于日常消耗这方面,它应该有更广阔的前景。
于是所有研究员都憋了一口气,他们必须要拿出新的研究方向才能证明自己。
只是到今天,他们依旧没什么起色……
戴亭也下值了,身为研究员的他,只要遵守保密条例和科学院的工作制度,其他方面的自由度很高,他可以想摸鱼就摸鱼、到点就走人下班——只要你能承受得住其他人的白眼。
今天的戴亭心情不好。
不仅是因为发现自己所在的那个研究室的助手又少了几个,还有陶瓷这个方面的技术好像陷入了瓶颈。
国师最开始指导他们做的确实惊为天人,但那是有明确方向的,他们只需要在材料、步骤、技术等方面找到正确答案就行。
可现在,吃透国师给的那些技术之后,他们依旧没有搞出太大的创新。
其实不仅是他,科学院所有分院几乎都有不同程度的‘技术停滞’。
院长告诉他们,这才是正常的,因为国师不可能当他们所有人的导师,他们要自己成为大秦的先驱。
然而技术停滞所带来的后果,就是实验的增多,试错成本的不断上涨。
所有成员加起来不到五千人的科学院,所耗费的钱财在所有朝廷机构中,却仅次于人数数十万计的军部和工部,超过了吏部位居第三。
戴亭带着忧愁离开了科学院,沿着水泥马路朝着家的方向走着。
他其实买得起马,但他考虑家离科学院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脚程,便将钱省下来了,同时给自家和弟弟家换了一遍家具、翻新了房屋,还给弟弟家添了一头耕牛。
许久后,他离开了水泥路,走上了一条土路。
哪怕是咸阳城衙门,也暂时没阔气到给所有道路都铺上水泥的程度,所以他回村里依旧要走很长一段土路。
还没回到家,仅仅到村口,他就看到了自家夫人。
她和几个同村妇女一起在那商量着什么。
他走过去,和其他人打了个招呼,与妻子一起回了家。
路上,妻子说朝廷今天有人来摸排走访了,看她们这些女子有没有意愿参与到一些轻工业和手工业工厂里去。
戴亭顿时有些惊讶。
秦国的朝廷信用在商鞅变法之后就立起来了,并且在历代秦国君王的努力和秦法的共同作用下,这个信用一直坚挺,如今的嬴政时代更是因为有李缘的出现,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朝廷突然间派人来摸排走访,这几乎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信号:另一场变革要来了。
“朝廷这是想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也能为家庭出点力吧?”
妻子略带憧憬的说道:“肯定是大王和国师谁要办的,只有他们才是为我们好;以后农闲时,我也可以去赚点钱了,我们家的税早就够了,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太累,这下……”
戴亭默不作声。
他其实不在乎这个,身为研究员的他,不仅可以说是村中首富,也是村里地位最高的人。
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在科学院做事,也绝对饿不着自己的亲人。
只是国师出现后到今天,秦国几乎每个月都不一样,谁知道明天朝廷就有什么大政策变动?
所以对这种事,他早有心理准备,秦国绝不会一成不变。
但他默不作声,不代表所有男人都和他一个想法。
同村的另一户人家里。
另一个在商行当差的小厮家里,他就对自己妻子的想法很不认同。
他本就是商行中的一员,虽然只是个底层员工,但也远比一般家庭有钱,他并不认为自己家里窘迫到了需要妻子出去做工的程度。
“若需要妻子出去养活,与赘婿何异?”
“赘婿连工厂都进不了,朝廷许多机会也享受不到;可朝廷现在是允许我们出力,这是两件事啊!”面对丈夫的不解,女人也只能搬出朝廷来说话。
“这样让别人怎么看我们?”丈夫说:“现在那些厂里的女工有几个?大部分可都是朝廷女婢和一些犯官女眷,你难道想和她们为伍吗?”
“我只是想赚点钱。”
“我们不缺钱,我跟随掌柜的他们下乡一次就能赚十几钱,每个月的工钱是我们以前一年才能赚的。”
女人没说话,只是倔强的说了句:“反正朝廷是为我们好。”
……
国师府。
张苍坐在属于自己的屋子里,看着面前这十几份刚上交来的民间舆情报告,许久都没有说话。
好消息,社会阻力远比预期的要小。
坏消息,阻力大部分都来源于一些相对有地位的家中人。
普通穷苦家庭里,妇女们对此都喜闻乐见,农闲时分一来,她们除了织布、种菜以外就只剩下照顾孩子老人了;加上织布技术和纺织厂的出现,以至于布匹价格和这方面的税收都降了许多,她们就更感到不适应了。
男人们对此也没什么意见,以前国师没出现之前,农忙时节一来,别说女人,哪怕小孩都要下地干活,不然交不起税赋吃不起饭苦的是自己;眼下能多一份活计,他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只有部分在之前这一两年间有了些许家产、也在民间小有地位的人,他们比较反对自家的女人也出去劳作。
张苍拿着这些报告左看右看。
“自家不需要女人出去劳累”“家中有余钱何必受累”“女子不适合劳作”等等借口都只是表象。
他只看到了一个最终答案:私欲。
不需要女人出去劳累?
那以前农忙的时候,田间地头为什么也会有女子的身影?
家中有余钱?
钱你可以赚,你婆娘就不行了?
还有什么怕丢脸之类的,更是无稽之谈!
不就是国师出现后,你们抓着一些机会改变命运了吗,有些人刚有点余钱甚至都开始谋划纳妾、买异族奴隶了,却无法接受自己女人出去劳作?
张苍对此很不屑。
但他不能不考虑这些阻力。
当他拿着这些舆情报告找到国师时,后者正躺在府中花园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夜空发呆。
身旁,三个侍女围绕站立。
一人拿着一个夜灯;一人正弹奏着古筝、腰间箫笛齐备;还有一人也坐在石头上,而国师的头就枕在她的大腿上,正在享受着头部按摩。
张苍以前还会因此说教国师一番,但国师只是当时稍微收敛了一下,半个时辰后又恢复原样了。
于是张苍就知道,他劝不动的……
“国师。”
“遇到阻力了?”
张苍很确定国师今天一天都在府邸内,却不知国师为何也知道这些自己刚刚才拿到的报告,点了点头:“是,都是一些女子的……”
“我知道。”
李缘沉默了一下:“无非就是,少部分取得了一些小成就的男人,好面子。”
张苍居然觉得国师说得非常贴切!
“你心里有想法吗?”李缘依旧看着夜空,口中问道。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特来请国师指点。”
李缘扭头看着他:“我说你们这些有才之人一旦进入了谋士的身份,是不是都有什么大病?既然都有上中下三策了,有好的谁愿意用差的?上策是什么?”
“直接将允许女子进入工厂写入法律,同时修改律法中有关婚姻的条例,丈夫犯法,妻可主动和离、且不受牵连。”
李缘品了一下,忽然间觉得应该先听听他的中策……
首先要说的是,和离的方式虽然现在已经存在了、却只是在民间习俗里,由于男尊女卑的封建礼教的缘故,此时的它并没有明确出现在律法条文中,法律上正式承认这种方式要在唐朝。
而在现在在对婚姻关系中的相关律法中,在李缘这个后世人看来其实是对女子不够公平的。
比如丈夫有罪,妻子只有在先告发的情况下才能平安;但如果妻子犯罪了,妻子要被没收为官婢,而其所有家产包括嫁妆、陪嫁婢女等等则全部归丈夫,且丈夫无罪。
不仅是法律上,在社会上也一直都是这种风气。
有一篇名叫《教女》的文章,这篇文章现在在这个秦国时代就有了,到李缘所在的后世随着一些秦简的出土、成为了历史上第一篇束缚女性的文章。
目的是教育女性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妻子、母亲、儿媳妇,其中提到要让女性以夫家为中心、顺从夫家,要帮助丈夫做更多的事、却不能擅自做主,还要听从丈夫和公婆的话等等……
总而言之,虽然在秦国,女性地位比其他某些朝代来说要相对好上一点,但依旧有附属的属性、且和男性一比压根没公平可言,不管是在婚姻关系中还是律法上。
而现在,张苍的上策居然是直接在法律上允许女性进入工厂。
丈夫一旦阻止,就有犯法的嫌疑,如果无法脱罪,妻子就可以提出和离这个对女性来说相对公平的离婚方式。
说实话,这方法很好。
但李缘觉得真不适合现在……步子太大了……
“你要不还是说说中策吧。”李缘说。
张苍沉默了一下:“让某些地位高的女子为他们出头,同时朝廷公开取消一些对女子的限制,比如不对工厂招工时做出男女限制,其他的交给时间,毕竟这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李缘琢磨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下策是什么?”
“杀鸡儆猴,将一些有污点的人……”
“好了,这确实是下策。”李缘认可了张苍的智慧,忽然觉得上中下三策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样吧,你去王家一趟,把你知道的跟他们说说。”
“王家?”
张苍想了一下:“学宫弟子王珏的家庭?”
“对。”
……
王宫。
嬴政晚餐后正在散步,身旁,王后熊栀和扶苏手牵手走着。
熊栀时不时看一眼嬴政,她发现丈夫似乎有心事。
“父王!”
“嗯?”
“你是想吃祖母做的菜了吗?”扶苏的话让嬴政反应了过来,自己散步居然在无意间往太后宫而去。
太后自从被放出来之后,自学了炒菜,似乎想让他重新感受一下母子温情……
她知道儿子有些不待见自己,所以只是隔三差五才邀请嬴政一起吃饭,或者自己做一些菜让宦官送过去。
嬴政很少吃,他觉得这完全是虚情假意。
如果不是王后熊栀情商高,一边严令宫中宦官女婢不得多嘴,一边自己拿过了那些饭菜、吃不完就分给其他侍女,在中间努力维持着这对已经破裂母子关系,不然嬴政怕是早忍不住说一些伤人之语了。
看到扶苏不懂嬴政和太后的关系,童言无忌的问了出来,熊栀这才开口道:“可是有什么需要太后帮忙的?”
嬴政点了点头,牵住了她的手:“需要她出面做一些事,可寡人又有些……不太好说。”
熊栀隐约想到了是什么。
其实她也可以为丈夫分忧,只是太后还在,而以嬴政的性格,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绝对不愿意自己先去出这个头。
“要不,我带着孩子去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