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深处波涛起伏。
在哗哗的底噪声中,送走了朱红大日。
宝船六楼的桂香园喧闹不已。
玉香请来了些许帮工。她一人可弄不来排场。
雇来迎门的两个婢子分到了贾家商会给江女置办的衣裳。花枝招展地站在门口迎宾。
小楼屋里问蔡鹮,“你家少爷请来几个人?”
“回禀小姐,说是请了七个,还有一个是冬律园的先生。”
“就请了八个人?他弄这么热闹作甚?”
蔡鹮捂嘴笑道,“还不是您说他没规矩,不通人情……这不就做给您看呢。”
小楼揉揉额头,“我就不该说……”
只见那院子里头张灯结彩,铺上了一张大席子。席子上头堆着些蒲团。
不多时,隔壁的姬母领着小姬寅来了。
孩子就放在外头院子里,跟着杨暮客在桂树下聊天。姬母进了里屋,隔着窗纱看着外头。
玉香在后厨忙里忙外,三楼请来了大师傅,帮着雕花摆盘。其实若论烹调手艺,玉香不一定比得了这两位大师傅。但处置的食材是灵食,是妖肉。这两个大师傅可没那把子力气。
玉香手持尖刀,将一条海鱼分作两片,剔骨做脍。
最先来的是壶枫,手里提着一个果篮。还从果篮里分了两个给门口迎宾的婢女。
继而定海宗诸多筑基修士也随季通到了。
季通就站在门口,身着扎甲,按着腰间陌刀长柄。威风凛凛。
“诸位里头请。”
“有劳了。”几位道长抱拳拱手。
这么多修士聚在一起,瞬间整个院子变得梦幻氤氲。
玉香放下手中尖刀,小手一挥,派了个平衡气息的阵法。如此之后园中凡人自然不会受到灵炁干扰。
里头宴席开场了,玉香差人把酒菜都送上前。
而后这些凡人就都撤了。
看着那些离开的侍者和大厨,门口两个婢子也对视一眼。她俩到了下班的时候。
这两个婢子被雇来,一直就在门口看门。戌时下班,寅时上班。除了进正院打扫一下卫生。一概不准听,不准看,不准问。这一家的规矩,多着哩。
衣服也不换,她们俩便一同随人流乘坐升降梯回到了自己一层住处。
杨暮客笑吟吟地在席子上起身,邀请众人落座。
“今儿邀大家来,便是交流一番。聊一聊见闻,说一说故事。既不是论道,也不会辩经。同在一条船上,你我修为几近,自该多多亲近交流。”
壶枫附和,“是也。紫明上人贵为高门弟子,屈尊降贵与我等交流,是我等福气。”
众多定海宗修士目光看向大师兄。
“壶枫道友所言极是。”
杨暮客提出一坛酒,正是那名为豪情之酒。
“此酒乃是海主所赠。不可多饮。我若一人饮,不知吃到何年何日。今日邀大家同聚,共尝美酒!”
壶枫上前主动接过酒坛开始分酒。
一人一樽,连连道谢。
话题自是有主人来提。
杨暮客便说到了鹿朝,借着鹿朝之事,说了文武之争,说了天下大变。说着那齐威公一门,死得无声无息。
这时他瞥向赫敏,想知赫敏心中所想。
赫敏本来面色腼腆,他并不适应这种场合。但听到齐威公一门遭灭,他面色凝重了一瞬,却也只是一瞬。继而释然了。
定海宗大师兄也打量赫敏。
大师兄入道已经三十余年,离金丹不远矣。天地桥相通,灵台连内府,聚炁成旋。他与壶枫的修为是最接近的,但当下也被壶枫拉开了差距。
豪情美酒入喉,大师兄开口言道。
“紫明上人所言之事,怕是中州变化开端。九朝并存已久,天下安定。然人心不足,贪欲不止。诸朝国皆是到了变化之时,开启战端,危机外移,整合内部,已是必然。”
杨暮客被酒液烫得胸膛火热,叹息一声,“生灵涂炭……不敢去想……”
一旁的姬寅眨眨眼睛,想问,又不敢问。
壶枫一旁笑了声,“我等都是世外之人。纵然心有不忍,却也不能干涉。不聊这个。”
杨暮客眯眼一笑,“壶枫道友说得对。咱们聊些好玩的,也省得让这小娃娃听得心累。”
哈哈哈哈……
席上众人开怀大笑。
杨暮客便从西耀灵州聊起,说他收了一条山君老虎当坐骑。这山君如今还担着山神职责。待有一日他可驰骋天下之时,便去回转点化。
定海宗大师兄叹杨暮客艺高人大胆。
小姬寅听了眼中满是羡艳之色。
“紫明先生。那你为何不让那坐骑随你一路来……骑着老虎,多威风啊。”
在座诸人都会心一笑。
壶枫赶忙夹着一片鱼脍放到了姬寅碗中,“尝尝这鱼片,鲜美无比。”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杨暮客其实早有悔意,当年太过轻狂。兮合真人可有坐骑?至今,至秀,至悦,这三位天道宗真人可有坐骑?锦旬师兄可有坐骑?他师傅归元,也不曾说过有坐骑……
赫敏抿酒过后面色涨红,接话道,“小朋友。你是不知,这收坐骑,与收徒弟一般。都是缘分。我说紫明上人怎么能如此痛快地帮着鄙人寻弟子。原来上人早就有此经历。”
杨暮客对着赫敏举杯,抿一口酒。
赫敏兴致高涨,起身唱道,“一生不尽修缘道,怎若豪情步步高?紫明上人,晚辈对您敬仰不已。无拘无束,意念坚定,实乃我等楷模。敬您……”
杨暮客也赶忙起身同饮。
大师兄与壶枫对视一眼。
“既有酒,怎能无歌。”
“壶枫兄,小弟为您伴奏。”
说话间大师兄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长笛。
二师弟赫晚则取出一把素琴,轻轻捻弄琴弦。
曲乐悠扬,配上壶枫道人唱词豪情万丈。笛声停下那一刻,余音久久不歇。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而杨暮客却心里不大舒服。一样都是修行,怎地他杨暮客就没有一个像样的才艺。难不成唱上一段《十三香》?又或者唱一遍前世的流行音乐?
他唯有轻轻举起酒樽,“同饮。”
席中一个弟子也起意,起身抱拳道,“我比不得几位师兄,便与大家演上一段剑舞。”
他提剑踏云来至空地上,手中剑光若水流,一时湍急,一时平静。看得人亦是心旷神怡。
待他收了长剑,众人皆抚掌。
酒意上头,杨暮客心中一股不服输的心气儿使得他起身。
“诸位都表演一番才艺。我这宴主也献丑一番。季通!进来!”
只见那着甲严谨的护卫小碎步跑进来。
杨暮客对着边上一指,季通不明所以。但还是近前。
“还记得咱们在昭通国表现过一段相声么?”
“这小的岂能忘咯。”
“咱主仆今儿就与诸位道友演上一段相声。”
“这不成。少爷,咱们都没对过词儿。”
“你甭管!要得就是这效果……”
在座都有点儿懵圈。这紫明上人是怎么回事儿啊?
“相声,讲究四门功课!”
季通眨眨眼,“小的记着呢,说学逗唱。”
“对。方才几位高人演乐,又有人剑舞。可惜了你这夯货没看着。”
季通面色尴尬,“小的在外头看门呢,不敢探头。”
众人憋着笑,看着杨暮客拿季通出丑。
杨暮客一抖袖子,掏出来快板儿。问季通,“记得我唱过什么吗?”
季通眨眨眼,“小小的纸儿,它四四方方……”
“今儿不唱这个。”
季通面色为难,“别的小的也不会。”
杨暮客夸起夸起地甩了两下快板儿,“这段儿听过么?”
季通摇头。
“没听过就对了,我也第一回敲。”
席上人哈哈大笑。
“诸位来宾,我与大家说段儿数来宝。”
季通胆子也大了起来,赶忙拦住了杨暮客,“少爷。什么是数来宝?”
“数来宝?这数天星,数不尽,数来宾,是数心意。宝光来,照天地。”
杨暮客停下捏着快板,对着半空那么一指,眼中金光闪烁,以一缕法力,点开天幕。
只见一只天妖浑身乌光流彩,巡视大洋。
夸起夸起地又敲起来,“咱们看天妖,这天妖,饿淘淘,欲从海上把食找。茫茫大海,几万里!海底尽是鱼儿把命藏。”
只见那多彩乌光的天妖两目之间迸发闪电,向海面俯冲。
大海炸开白色水花。
海鸦将利爪勾进了一条大鱼的脊背之中。
“天妖激起了,浪花百丈高。”
“少爷,那浪没有百丈!”
“那你别管!百丈高!天崩引海啸!宝船海路,不敢飘摇……自有道士飞九霄!”
说话间,常与道人飞身而起,大袖一挥,一道银光阻浪前行。
快板节奏越来越快,“生死循环,本是天道纲常。人间正道,自有修士来保。世上英雄,书中万古流芳。功德好事,就该美名远扬!数天星,数不尽。这是天下英雄胆。数来宾,数心意。这是你我盼吉祥。宝光来,他照天地。愿你我都是……大!英!豪!”
天妖抓着鱼儿不见了,常与道人定海中靖宁。
杨暮客收了快板,踢了季通一脚。
季通赶忙大声叫,“少爷唱得好。”
杨暮客与季通一齐弯腰谢礼。这相声就算表演完了。
壶枫道人哈哈大笑,“紫明上人急智晚辈佩服。这唱词儿有趣,助愿你我都是英豪,同饮!”
杨暮客也举杯,喝完之后还取来一个杯子,分了季通一口。
继而他说道,“不过是凡间乞食之人的小才艺,登不得大雅之堂。”
天上落下一人,正是方才平复海面的常与道人。
“上人此话错矣,大雅即是大俗,大俗亦是大雅。”
在座之人皆起身,作揖道,“我等见过镇守。”
玉香进场添菜,又加了一副碗筷,和一个酒樽。
“玉香行走不若一同饮酒?”
玉香听常与道人此话看向少爷,杨暮客摸摸鼻尖,“你也忙活一夜了,坐吧。”
席上之人重新开始谈天说地。
姬寅那小娃不曾饮酒,变成了宴席中最清醒的那一个。
他其实很想尝尝,杨暮客醉眼朦胧地瞧出来小娃心意。让玉香拿来一个酒壶,封装了一壶酒。
“这酒,你长大了便能喝。但你现在不能喝。”
在座众人再次齐齐会心一笑。
姬寅不情愿地问,“先生为何就不让我喝,抿一口都不行?”
常与道人叹了一声,“酒迷人心。”
壶枫道人附和说着,“酒壮人胆。”
大师兄呵呵一笑道,“酒伤人身。”
杨暮客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听见了吗?”
“那你们为何还要喝?”
这话可比杨暮客讲的相声有趣多了,在座众人再次哄堂大笑。
就连屋中听着的小楼与姬母都笑得前仰后合。她们俩也放下了酒杯。
杨暮客摸摸鼻尖,“这叫同流合污……臭味相投。”
常与道人赶忙打断,“上人此言差矣,我们这叫同甘共苦,意气相投。”
杨暮客使劲点头,“对!错了错了。”
小娃娃怒气冲冲地起身跺脚,“在宫中,父皇不准我做这做那,结果出了宫,还是要守着诸多规矩。我好累啊!”
屋中本来放下酒杯的姬母听了这话咬紧牙关,又端起杯子饮了一口。
奈何这酒水太淡了,淡到喝上一整晚就不会醉。
姬母揉着额头说,“我儿是乾朝的王子。”
小楼点点头,“我们早就猜到了。”
“他自小就聪慧,钦天监验出来孩子身有根骨。若不选这条路,他母后不会容他活下去。因为他活得比他哥哥要久的多。”
“听起来,乾朝圣人对他甚是喜爱……”
姬母摇头,咬牙切齿,“若当真喜爱,就不会把他交给皇后来养。陛下把他当做蛊,放在众多皇子之中。让那些皇子自惭形秽,彼此明争暗夺。若不是朝中财政失策,庄氏倾倒。我也没机会把孩儿接出来。遂趁此机会远渡重洋,求仙求道。”
“姐姐。你儿子若是入了山门。自此再与你无生身之缘。待你寿终那日,他亦可能看不得你。”
“妹妹。你与我又有何不同?你那弟弟已经入道了,还不是守在你身边?”
小楼愣了下,“想来分别的日子也要到了。”
“你舍得么?”
小楼轻轻一笑,“本非并蒂同根生,何来不解之因缘。”
“你们?”
“是他认我做干姐姐。”
夜清星明。
杨暮客抱着小娃娃肩膀指着星空说,“世家传承,若无大运道。三五百年,必定中落。你身为贵胄,放弃了荣华,去求那缥缈仙缘。就如同我等当下仰望星空。太过缥缈。”
姬寅哼了一声,“我家可是传承数万年……”
杨暮客皱眉,“我这是与你说大道理呢。”
常与道人晚来,饮的少,清清楚楚地说,“那是因为有道宗准你家传承万年。我等眼中,蝼蚁而已。”
姬寅哆嗦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