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驰又一次听见了那道古怪的钟声。
眼前光影变幻,画面如影片一幕幕闪现,第一人称的视角,仿佛是他亲身经历着那些记忆。
... ...
沙沙的雨声背景中,女人含笑带泪,声音温柔:“妈妈要离婚了,你跟着妈妈好不好?”
他点点头,“好。”
……
女人把他带到另一个男人面前,“以后这就是你的新爸爸。”
他依旧点头。
……
女人将少年推到他面前,“这是哥哥,要好好相处知道吗?”
他点头,听话地喊:“哥哥。”
少年看一眼他,然后转开了脸。
……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们感情逐渐变好,父母腾出时间带着两个孩子出去游玩,其乐融融,他感觉到快乐与幸福。
他们留下了一张四人合照,相片里的他们笑得灿烂。
……
转眼间,那种温馨的氛围却悄然消失了。父母开始发生口角,继父不再亲切,变得暴躁、易怒,母亲不再温柔,变得焦虑、刻薄。那些曾经可见的爱意与温存似乎淡去,他们互相不再容忍,激烈的争吵再控制不住,直至那天彻底爆发。
这一段记忆十分凌乱,争吵时断时续,画面闪烁不定,某个瞬间,声声叫骂拉长成尖锐的噪音,影像模糊成扭曲的暗影,最后画面一闪,女人已经悄无声息倒在地上,男人神色惊惶,挥刀刺破了自己的脖子。
血色溅射而出,将整个画面都染成血红。
一个少年的声音故作冷静地宣判:
“他死了。”
“她也死了。”
他再怎么眨眼,真相都血淋淋地残忍地铺陈在视线之中。直到他彻底麻木,拿起电话。
……
“病房是六人间,刚开始住在这里会不习惯,慢慢适应吧。”
“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等你情况好转吧。不过你年纪这么小,离开又能去哪里呢?”
是啊。已经没有家了。脑海中有个声音这么说。
但他依旧固执,“我不喜欢这里。”
“没有病人喜欢这里。”
一定要离开。他心里决定。
……
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病院的管理内松外紧,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根本逃不出去。
直到那天,医生找到他,通知道:
“有人想要收养你,你准备一下。”
……
他坐上了来接他的车,来到一所漂亮的房子前。
男人拉开车门,含笑对他说:“我们到了。”
女人走进视线,“好孩子,下来看看我们的家。”
他看着面前的男女,心想这就是自己的新父母,自己又有家了。
他点头。
“……一个新名字,叫做森郁,你觉得怎么样?”
他觉得不怎么样,没什么感觉,但为了新家,他可以喜欢这个名字。
他笑着同意了。
……
在新家他度过了一段温馨的日子。
直到妈妈怀孕,他察觉到她注意力的转移,心中隐隐地不安。
没多久,妹妹出生了。
父母的态度转变并不算明显,但他太敏感,即使是一句无心的话,一个下意识的举动,都能让他患得患失,心烦意乱。
曾经在病院已经有所好转的症状忽然又缠了上来,如同附骨之蛆,无孔不入,逐渐动摇他的心神。
……
高中,他转学去了一个新的学校。
陌生的环境,排外的同学,再加上他的过去不知道为什么被传开,同学们频频投来异样的目光,一些难听的话语有意无意地传进耳朵里,让他难堪而又难受。
他知道这样是有问题的,却又放任那些压力积累,自虐般承受着一切的排挤、霸凌与暴力。
直到他成绩下滑,老师找家长谈话,妈妈才注意到他的不对劲。
平心而论,她对他也是关心的,只是比不上妹妹。
她很快安排时间,带他去医院看医生,开药。也许是知道他之前住过病院,有过病史,所以她并没有嫌弃,也没有疏远之类的表现,但他知道,在他心里始终是不一样了。
这不怪妈妈,他如此想,是因为妹妹的存在。
药是有用的。但他还是失眠、低落、焦虑,负面情绪一旦出现,就像影子一样甩也甩不掉。药的作用只是让这些负面影响减轻一些而已。
可他又想,养父母对自己已经足够好了,他们给了他一个家,他该感恩的,不该贪得无厌。
但贪婪是人天生的本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要是他们能更爱自己就好了,能多关注自己就好了。
也许是药物作用,也许是医生帮助,也许是他习惯了,在那些情绪的反复拉扯中,他逐渐找到平衡,状态维持在不好不坏的程度,让老师头疼的成绩问题也解决了。
直到那天,他无意间听到养父母的秘密对话。
压抑的情绪还是无声地爆发了。
他们始终更看重妹妹。有了妹妹,自己就变得可有可无。害怕亲生女儿和他亲近后的模仿行为会让她被歧视,所以要以上大学为由他送得远远的。
他的精神像被分成两半。一半觉得这样也好,反正他始终是个外人,何必要那么卑微地仰望着他们的垂怜、渴望他们的关爱?另一半又心生怨气,自己接纳他们成为家人,但作为提出收养的人,为什么又出尔反尔?如果不喜欢他,从一开始就不要收养他。既然他们不要自己,那就不再是自己的父母了。
然而内心深处又忍不住产生一个隐秘的念头——要是他也和妹妹一样就好了。只要和妹妹一样,他们就会同样地关注他,爱他,就和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
那天,“妹妹”出现了。
很快,新的“爸爸”和“妈妈”也出现了。
他的状态更不对劲。
他再次到了医院,这回,焦医生向他引荐了炎医生。
炎医生是更有经验,更厉害的。炎意会用更激进的方案,和始终温柔细致的焦丛完全不同。
在炎医生的帮助下,他的情况又好转了些。
……
大学生活,孤独、冷清。
也许是受成长经历影响,他选的专业是心理学。
他觉得学院的老师有看出他的状态不对。时常关心他,试探他,也有直接提议他去接受治疗的。还有教授替他做过心理干预,但效果甚微。
这段经历他最大的收获,就是更加清楚自己的不正常会被别人看透,他有了隐藏自己的渴望。也许是专业系统的学习给了更多的支持,他学会了伪装正常。
……
在医院轮转时,他已经找到了人格的平衡,获得了内在的自洽。
他不再接受炎医生的治疗。
他仍然渴求爱,却也学会了给出爱。
他不想再忍受孤独,所以在周围人的探问和内心隐约的渴望中,谈起了恋爱。
那是平稳而幸福的两年。
……
那个晚上,女友告知他即将成为一个父亲,并且她父母催促他们结婚。
他突然感到恐惧。
少年的阴影始终缠绕着他,他恐惧建立新的家庭,哪怕心里再期盼,他也害怕自己会重蹈覆辙。
“家里”也有不同的意见。“爸爸”“妈妈”是称职的父母,鼓励他勇敢迈出脚步,“妹妹”却更依赖他,觉得只要有家人的陪伴就足够了。
女友的不理解和急切,对方父母的催促,自身的恐惧和不同人格的意见,种种情绪冲刷着精神,让他再度失控。
下着雪的夜晚,她穿着针织裙,站在他对面,双目含泪,伤心地笑着问他:“你一直不答应,我会怀疑,你是不是不够爱我?”
是不是不够爱我?
这话仿佛惊雷,刹那的闪光,让他看到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裂缝。
记忆中,他也听到过类似的问话。
就是因为这句话,造成了家庭最初的分裂,那之后他的亲生父母离婚了。
仿佛时空对换,身份对换,那画面、那猩红、残忍的画面笼罩在他身上,他情绪激动,宛如被附身一般,失手杀死了女友。
冲动是毒药。
清醒之后,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女人,他彻底崩溃。
之后的记忆却不清晰了。
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他”出现了。
他只知道,“他”对所有人,对这个世界都有着极大的恶意。破坏、毁灭、杀戮,极端的情绪充斥着“他”的精神,“他”就像是他所有恶念和梦魇的集合,完全的恶人,他无法不惧怕“他”。
直到“他”找到继父的儿子,他的哥哥。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对哥哥也有恨意。
“他”恨哥哥为继父的死盖上遮羞布,认为是哥哥对那个人渣有所怜悯;“他”恨哥哥对母亲漫不经心的那一脚,觉得是哥哥对母亲的轻视和羞辱。
哥哥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不。
“他”也是他。
所以是第二个。
接下来养父母也成了“他”的目标。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有那么多的不满。
直到“他”开始对不相干的人下手,他终于慌了。
他成了彻头彻尾的连环杀人犯。
这样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无法接受。
他找到炎医生,本来是想要重新接受治疗,要更加激进的疗程,但只是多聊了两句,“他”又出现了。
“他”杀了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