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路刚走到旅馆餐厅的橡木吧台前,一位穿着笔挺制服的服务生便迎了上来。那人棕发微卷,嘴角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可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却闪烁着令人不适的光芒。
\"需要我为您准备早餐吗,先生?\"服务生的语调刻意拖长,目光在周路略显疲惫的脸上逡巡,又扫过他微皱的衬衫领口——那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
周路皱了皱眉,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眼神中的异样。但此刻他满脑子都是房间里那个难缠的女人,实在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帮我准备一份早餐,\"他简短地说,\"清淡一些。\"
\"当然,先生。\"服务生微微欠身,却在转身时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当周路将几张纸币放在吧台上时,他脸上的笑容更加僵硬了——这些东方人总是这样,以为几个小钱就能摆平一切。
望着周路走向露台的背影,服务生狠狠擦拭着手中的银质咖啡壶。\"该死的东方小白脸,\"他压低声音咒骂,目光阴鸷地投向二楼某个房间。
银壶在他手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就像他此刻扭曲的嫉妒心。某些根深蒂固的偏见,远比晨雾更难消散。
周路踩着干草走进马厩,木质地板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晨光透过高处的气窗斜斜地照进来,在草料堆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阿尔忒弥斯——那匹通体雪白的阿拉伯母马正惬意地甩着尾巴,而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拿着鬃毛刷为它梳理皮毛。
\"你怎么会在这?\"周路的声音在马厩里显得格外清晰。
安迪手上的动作没停,刷子顺着马匹的肌肉线条缓缓移动。\"昨晚镇子西边的酒馆出了点事。\"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谈论天气,\"四个倒霉鬼见了上帝——其中三个姓勃朗特。\"
周路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阿尔忒弥斯突然打了个响鼻,不安地跺了跺前蹄。
安迪这才转过身,皮靴碾碎了几根散落的干草。他警长的徽章在晨光中闪着冷光,嘴角却挂着玩味的笑容。\"有意思的是,\"他从呢绒外套里摸出个黄铜弹壳,在指间转了个圈,\"凶手用的是毛瑟c96,这种老家伙在圣丹尼斯可不多见。\"弹壳划出一道抛物线,被周路稳稳接住。
周路摩挲着弹壳底部的撞针凹痕,突然笑了:\"怎么,要我帮你破案?\"
\"巧了,\"安迪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周路腰间,\"我刚好认识一位用毛瑟的高手。\"
马厩里的空气突然凝固。阿尔忒弥斯不安地扯动缰绳,铁质马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周路缓缓张开双手,腕骨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分明:\"怎么,安迪警长要带我去警局喝咖啡?\"
两人的影子在草垛上僵持,一缕阳光正好照在周路腰间的枪套上——那里,胡桃木握把上的磨损痕迹清晰可见。
\"得了吧,开什么玩笑?\"安迪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马厩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他拍了拍阿尔忒弥斯的脖颈,白马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肩膀。\"我一个人可打不过你。\"
周路挑了挑眉,手指从弹壳上移开:\"那你是......?\"
安迪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他警惕地环顾四周,马厩角落的阴影里,几只老鼠正在草料堆里窸窣穿行。他压低声音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说着解下阿尔忒弥斯的缰绳,\"我们边走边说。\"
晨雾还未散尽的街道上,两人的皮靴踩在鹅卵石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安迪牵着马走在前面,周路注意到他右手始终按在枪套附近,警长的星徽在朝阳下泛着冷光。
\"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秘?\"周路伸手拂开垂到眼前的树枝。早市刚开张,卖报童的叫卖声和鱼贩子的吆喝在街道上此起彼伏。
安迪突然拽住周路的胳膊,将他拉进一条狭窄的巷弄。潮湿的砖墙上爬满青苔,两人的呼吸在逼仄的空间里格外清晰。\"你们是不是要对勃朗特动手了?\"他几乎是贴着周路的耳廓说道,温热的鼻息里带着浓重的烟草味。
周路能感觉到警长的手指在自己臂膀上微微发抖。他轻笑一声:\"我说昨晚只是个意外你信吗?\"
安迪松开手,后颈的汗珠在晨光中闪闪发亮。他点了点头,喉结上下滚动:\"我信。\"
\"只是碰巧遇到一位被劫持的贵族小姐,\"周路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顺手解了个围罢了。\"他突然眯起眼睛,注意到安迪制服领口处歪斜的徽章——这个向来注重仪表的警长今天连领结都没系好。\"怎么,\"周路的声音沉了下来,\"勃朗特要对你动手了?\"
巷子外传来马蹄声,安迪条件反射地摸向配枪。等声响远去,他才哑着嗓子说:\"差不多。现在警局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他扯开领口,露出脖颈上一道新鲜的抓痕,\"那群混蛋甚至敢在办公室里用意大利语密谋。\"
\"你原来的手下呢?\"
\"上周全被调走了。\"安迪从内袋掏出一份皱巴巴的调令,市政府的火漆印章在阳光下泛着猩红。
\"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勃朗特这么急着除掉你?\"
\"上个月码头那批货...\"安迪的瞳孔剧烈收缩,仿佛又看见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本以为是普通走私品,结果开箱发现全是军火。更糟的是,\"他的声音突然哽住,\"箱子里还有十二个被拐卖的移民女孩...\"
周路的眼神骤然变得锋利。远处教堂的钟声恰好敲响,惊起一群白鸽。\"听着,\"他按住安迪颤抖的肩膀,\"勃朗特的末日就在眼前。\"一只鸽子落在巷口的消防梯上,歪头看着两人。\"我向你保证,\"周路的声音比钟声还要沉,\"最多一周。\"
和安迪分别后,周路穿过熙攘的集市,拐进一家挂着\"玛德琳夫人成衣店\"招牌的店铺。铜铃随着推门发出清脆的声响,正在整理布料的老妇人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诧异。
\"先生需要什么?\"她打量着这个东方来客,目光在他沾着泥点的裤脚上停留了片刻。
周路的手指拂过一排挂着的最新款女士成衣,最终停在一件淡蓝色丝绸连衣裙上。他比划了一个高度:\"这个款式,要这个尺寸的。\"指尖精准地停在伊莎贝尔的腰线位置。
老妇人会意地点头,从柜台后取出一件包装精美的礼盒:\"这是刚到货的巴黎最新款,腰线收得特别漂亮。\"
\"不用找了。\"
走出成衣店,他拐进的理发店。剃头匠是个独眼的老头,正在磨刀布上来回打磨剃刀。
\"全剃了。\"周路摘下帽子,黑发已经垂到肩头。
锋利的剃刀贴着发际线划过,一缕缕长发无声地落在地上。当冰凉的薄荷味须后水拍在脸上时,镜中人已焕然一新——利落的短发让轮廓更显硬朗。
\"像个华尔街的银行家了。\"老剃头匠嘟囔着,用驼毛刷扫去他颈间的碎发。
周路将几枚硬币排在盥洗台上,新剪的短发在阳光下泛着青茬的光泽。他拎起装着连衣裙的礼盒推门而出。
安迪目送周路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这才从内袋掏出一张对折的旅馆登记表。羊皮纸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米黄色,他的拇指摩挲过第三行那个烫金的花体签名——\"伊莎贝尔·德·蒙莫朗西\"。
\"现在的年轻人...\"他摇头苦笑,从马甲口袋摸出一盒火柴。磷火在砖墙上擦亮的瞬间,照亮了他眼角的细纹。登记表的边缘很快卷曲发黑,火苗贪婪地吞噬着那个显赫的姓氏,将\"蒙特斯潘\"几个字母烧成焦黑的残骸。
借着最后的火苗,他点燃一支骆驼牌香烟。深吸一口,烟草的焦苦在舌尖蔓延。等安迪迈出巷子时,身后只余一缕青烟,和地上那截仍在燃烧的烟蒂。
微风拂过,卷起几片纸灰。安迪掸了掸警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突然想起方才周路转身时,肩头那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金发。他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看着它在空中扭曲消散,不由得哑然失笑:\"年轻人哟...\"
伊莎贝尔推开蒙莫朗西庄园沉重的橡木大门时,水晶吊灯的光晕里飘浮着昨夜未散的雪茄烟雾。她的父亲——阿尔芒·德·蒙莫朗西伯爵正深陷在据说是传自路易十五时期的古董沙发里,苍白的手指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攥着的《圣丹尼斯晨报》上赫然印着昨夜枪击案的新闻。
\"你昨晚去哪了?\"阿尔芒猛地合上报纸,纸张发出清脆的破裂声。他浑浊的蓝眼睛死死盯着女儿肿胀的右颊,以及那件明显不是出门时穿的崭新连衣裙。
伊莎贝尔抚过隐隐作痛的脸颊——那是被绑架时留下的伤。她故意让一缕金发垂下来遮住伤痕,声音轻得像在谈论天气:\"我...昨晚受到了亚历山德罗先生的邀请。\"
\"亚历山德罗?\"阿尔芒突然直起身子,打翻的手边白兰地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痕迹。他喉结滚动着,连宿醉的头痛都忘了,\"是亚历山德罗·勃朗特先生?圣丹尼斯那个勃朗特?\"
看着父亲眼中骤然燃起的贪婪,伊莎贝尔胃里泛起一阵恶心。她冷淡地\"嗯\"了一声,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台阶上发出利落的声响。身后传来父亲急促的喘息,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个落魄贵族此刻一定在盘算如何利用这层\"关系\"重振家族荣光。
果然,阿尔芒已经掏出珍藏的波尔多红酒,对着壁炉上蒙尘的家族纹章自言自语,他完全没在意到女儿脸上的淤青,更不会在意报纸社会版角落里\"勃朗特长子婚礼\"的启事。毕竟在阿尔芒看来,富豪们养几个情妇算什么?至于那些特殊癖好...他摩挲着酒瓶上烫金的标志,嘴角咧开病态的笑容——只要能让蒙莫朗西的姓氏重新出现在上流社会的请柬上,这点代价简直微不足道。
二楼卧室里,伊莎贝尔反锁房门。镜中的金发姑娘脸颊还留着绑匪的指痕,可她的眼神比冻原更冷——父亲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还要恶心,但至少,这个谎言能解释她彻夜未归的原因。窗外,麻雀飞舞,某个东方人此刻应该正擦拭着他那把毛瑟手枪。她突然轻笑出声,指尖抚过周路今晨为她挑选的裙装,这可比父亲那些龌龊心思干净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