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
这太荒谬了。
沈筝看着眼前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街道的祭台,打心眼里觉得这一幕荒谬的可笑。
虫灾来袭时,信神信佛、举办祭祀、想求得上天谅解的人,可以是商户,可以是百姓,但绝不能是百姓的父母官。
可此时此刻,望岳县令就这么跪在祭台中央,就连头发丝都透露着虔诚。
祭台台面铺着的,是一整块崭新的土黄绸布,绸布之上,三座青铜大鼎一字排开,鼎中香火烧得旺极了,火苗蹿起半尺有余,烟雾被西南风裹挟着,时而低垂,时而升腾。
大鼎两侧,新鲜稻谷堆成了山包,可就这样都还不够,稻谷山旁,竟还有整扇猪肉、数坛酒罐,甚至还有几匹成色尚好的棉布。
看到那棉布,沈筝心中竟生出一股近乎诡异的参与感。
汪存诚特意用棉布祭祀,是想代同安县向蝗王爷表达诚心?
风吹响祭台四角的幡布,似鬼哭,又似狼嚎。
汪存诚终于动了。
他对着祭台中央的牌位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后,才撑着台面起身,转头看向了台下。
百姓目光替他的视线引路,他看到了台下的沈筝一行人。
几乎在目光相接的瞬间,他就确定了蒋至明的身份。
“蒋、蒋知府?”汪存诚神色很是怪异,有一种“你终于来了”的激动,又暗藏一丝“你怎么来了”的慌乱。
“滚下来。”蒋至明声音不大,却足矣传到汪存诚耳中。
汪存诚回头看了牌位一眼,才惴惴迈开步子,朝台下走来。
台下百姓窃窃私语。
“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来了?”
“府衙没有放弃咱们?咱是不是有救了?”
“不是说知府去柳阳府了吗,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知府大人能不能管管县令?我家地才收了一半,我真不想拜了,再拜下去,明年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嘘,小声点,别被蝗王爷听到了,到时候治你个大不敬!”
“什么蝗不蝗王不王的,老子早就想说了,那蝗虫本来就是害虫,咱凭啥供它啊?把它供得膘肥体壮,来年再飞回来吃咱的稻子?”
“哎哟,你快别说了.......”
“我就说!屁的蝗王爷!老子不拜了!”
“别吵了别吵了,快看!知府大人好像很生气!”
“啪——”
一道响亮的耳光声打断了百姓议论。
看着汪存诚被打歪的脑袋,还有他侧脸上那通红的“五指山”,百姓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知府大人真的很生气!”
没错,蒋至明真的很生气。
“老子和沈大人赶了一夜一天的路,饿了他大爷的三四顿,一路上连撒泡尿都害怕耽误了时辰,结果你在干什么?啊!告诉老子,你在干什么!”
“啪——”
又是一道响亮的耳光,汪存诚脸上的“五指山”对称了。
百姓正吓得瑟瑟发抖,便见怒极的知府大人转头看向了他们:“都给老子回地里抢收!谁他大爷再敢拜,老子一把火烧了他田里的稻子!都起来,走!!!”
一把火烧了田里的稻子!
光是想着,百姓都觉得心尖在滴血。
若蝗虫来了,好歹能剩点稻杆,那一把火下去,可就什么都没了......
“走走走.......”有几个人率先爬了起来,拉着同伴便往城郊跑去,“知府大人这是为咱好呢,赶紧抓紧时间抢收吧......”
可也有人面露迟疑:“祭祀马上就完了,蝗王爷生气了咋办......总之都耽误这么久了,要不咱拜完再走吧。”
真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话落入蒋至明耳中,蒋至明面色狰狞:“县衙捕快、衙役何在!”
“小......小人在!”捕快和衙役的回答中透露着害怕。
“他!她!他!还有她!”蒋至明抬手指了几个百姓,恶狠狠开口:“去,将他们家里的稻田给本官一把火烧了!”
真烧啊?!
捕快和衙役目露惊骇,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那几个被点到的百姓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赶紧跑啊!”他们在人群中穿梭:“现在人多,知府不一定记得住咱们!赶紧去地里,能多割点是点,免得县衙的走狗撵上来了!”
蒋至明眸色沉静,默默看着几人跑开。
“不用追了。”他抬手制止了准备跟上去的捕快:“所有捕快、衙役听令!留下两个人看守此祭台,清点祭品,再派两个人即刻赶往下辖村落,检查祭台情况,确保无人祭祀、家家户户抢收,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一个是知府,一个是县令,该听谁的号令,捕快和衙役心里门儿清。
不过片刻,百姓散去,先前还拥堵至极的街道一下就变得冷清起来,唯有团团烟雾依旧在半空中萦绕,似是不甘,不愿散去。
汪存诚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眼中的倔强之色愈来愈浓:“知府大人,祭祀......马上就要完成了。”
此时终止祭祀,可谓前功尽弃。
蒋至明额角一跳,一言不发地又举起了巴掌。
“知府大人息怒!”汪存诚下意识后退半步,随即“砰”地跪下,“知府大人,下官此举,全是为了百姓啊!”
为了百姓?
蒋至明心中的火苗越蹿越高,强忍住想给汪存诚一脚的冲动,甩袖翻身上马:“众捕快衙役听令!除却留守祭台、看守县衙之人,其余人,尽数随本官前往望岳山脚,立即出发!”
说罢,他又垂眸看向汪存诚:“你也一起,路上.......本官和沈大人,会好好听你解释。”
“解释”两个字,被蒋至明说得咬牙切齿,汪存诚却看向一旁的沈筝。
沈大人......
沈大人的眸色,好像比蒋知府还要冷。
.......
一行人前往望岳村,汪存诚被迫和辛季共乘一骑。
从上马开始,辛季就在汪存诚耳边恶魔低语:“汪存诚,你完了。”
感受着耳后传来的凉气,汪存诚颤着声音猜测:“您、您可是蒋大人家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