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接风宴也照往日盛大宴飨一般,各人的案几上都布置了珍馐美馔,食倌从酒卮里斟了暖身子椒花酒,除聂成永之外,在座几个长辈晚辈的都或多或少喝了些,老爷子难得在家宴上想多逗留会——其实也是贪杯,后被昭玉夫人和聂叔狄一同劝住了,遂没有再喝,只顶着一张微醺的红脸,眉尾一搭,眉蹙眼笑的,“伯玏和仲胥在就好了,长子西去,次子也不在身边,咱们一家子分崩离析。”
老人家还是头一回在小辈面前表现得如此,木阶下几房众人无不汗流浃背的,聂策从座上微微起身,想要开口,随即被昭玉夫人一个眼神止住了,自己面朝聂太公道,“二弟前些时日不还寄了书信回家吗,说等明年安稳了,寻了时间也能入京看望——”
不过这些话如何说,其实都不能安慰到老人家心里去,就剩了两个亲儿子,唯一一个有作为些的也不在身边了,说是得了空回来看望,可总也比不过一直在身边的,尤其他年纪也大了,又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衔口垫背了呢。
连昭玉夫人尚且回答不熨帖,就更别说其他人了,后续能接话的,就只有一个三叔聂叔狄了。
“爹,找时间,儿子陪您去钓鱼。”
“河面封冰,钓什么鱼?”老人家举着酒樽,原想再喝一口,度量了一下还是没有入肚,他也还算清楚自己的身子。
桑陵就凝眸身前漆盘,始终面色平静,忽而察觉一道视线挪了过来,才发现是聂太公在看她,老爷子张口要来句什么,当即就被聂策出声压了回去,“祖父,这次在交州林子里盘旋啊,说来艰险,在高要峡的时候我们还差点中了海匪的埋伏呢。”
桑陵眉一抬,也还没听聂策说过这事,遂有些好奇地也跟着听了起来。
“那地丘陵多,除非当地人,我们都分不清路,逢着落了几天的雨,林子里又有瘴气,我和武子适他们被困了有四个时辰之久,尾行曲队突然受袭,才知是中了海匪的埋伏——”他说到一半打住,屋中几人,连带着候在一边的奴仆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聂太公方才忧愁的模样褪去,皱眉道,“然后呢。”
聂策还有闲工夫瞅桑陵一眼,握住酒杯笑了笑,“好在是后续随军侍医带了艾草和松柏,熏烧驱瘴,我们的部曲也能及时逃离那处,桑氏当时也在——”他在案几底下握住了桑陵的手,语调不觉沉缓,“她作随行医女随在孙儿身边的,之后也好在有她悉心照料,孙儿当时身上还起了许多疹子来着,日日敷药祛毒,原本小半月都难痊愈的,那几日也都好了,省去许多麻烦。”
桑陵就在他的话语之中,将头埋得很低了,只觉得自己手心都发汗了,又牢牢回握上去,将汗水都蹭到了那厮手上。
虽然知道他扯这个谎,是为了让聂太公不把怨气加在她身上——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个故事一收尾,屋子里就没人说话了,聂太公嗫嚅半晌,随即眯着眼眶不明所以地一笑,不知洞察出什么与否,却也的确没有再说什么。
“二更了,爹,回去歇下罢。”昭玉夫人看准时间收尾,家宴也就随着聂太公的离开而散了。
午苑小两口回了房,一个在行障后方便,一个跪坐榻前点香,桑陵随意拨了拨炉子里的木炭,冲着那头说,“你还是要往梁氏屋子里去的。”
这个里头已经无非情爱了,算是她不得不向这个时代做的妥协,一回家婆婆就明里暗里的念叨,家宴上祖父又明摆着的对她不满意——要想以后在这个家里还能轻松过日子,就不得不退这一步。
“娘和你说的?”聂策系好襻带从行障后出来,眉峰一挑。桑陵用余光扫过去,视线又回到了火堆上,“她总归是被收进来了,又不是寻常女子,你长久冷落,说不过去。”
“管人家如何说呢?”那厮落座过来,自然而然接过他手里的火钩子,也装模作样地扒拉着几块碳木,倒弄得一屋子的火星子,桑陵面无表情地乜了他一眼,墙角候着的奴仆也只敢无声地在边上扑灭火点。
“人言可畏。”少夫人轻轻叹气,“旁人要说,我自不会顾忌,横竖两只耳朵一捂也就过去了,只是到底在一个家里,平白惹得老人家不愉快,也是给我自己找罪受。聂策,我现在是想明白了的,只要我自己日子过得舒坦了就成。”顿了顿,又改了话口,“不,是我和乐一乐的日子过得舒坦了就成,旁的事管不住的就不管,想着不舒坦了也不想,我自己舒心了才是真。”
说到底,是她现在还没有那个能力去左右自己以外的人或事,那么就管好自己,也总不至于多受伤。
就听聂策冷笑着哼气,他现在正大喇喇地蹲在暖炉边,姿态极其散漫,连着语气也透着几分京城公子哥的慵懒,“我瞧你那日说的未必真话。”
“什么话?”她只瞧着卫楚和宗湘终于把火扑灭,可怜这张细旃毯被烫出几个不起眼的小洞,视线再挪过去,又见跪坐在边上的成媪正和她挤眉弄眼的,好似在和她暗示什么,不过一时半会没看得明白,只听聂策念叨了句“没什么。”随即起身一张手,顺手就指着了边上的宗湘,“你来给我更衣。”
虽说房中女子伺候主人是题中应有之义,甚至于宗湘和卫楚两个婢子被昭玉夫人送过来的时候,桑陵就猜想过——这俩是不是备在房中的家人子,但后来看聂策从不用她俩做事,便抛去了这些想法。
当下却也是看明白了:这厮又不高兴了。
不仅不高兴了,还企图借此让她也不高兴。
宗湘顿时手足无措,抬眸先朝桑陵望来,桑陵还能如何,只一昂首让她去做,不想小丫头又怯懦地看向了成媪,那边神色中的意味当然是不让。
聂策等得不耐烦了,还大声嚷了句,“我使唤不得?”
“使唤得。”桑陵也不为难下头人,自己扶住膝头起来走过去,熟练地解了他腰上的衽钩,再要往上头解,手便被抓住了。
“为何不让她来?”聂家郎退了一步,冷声道。她便抬头回视,“你若想,我唤她上来就是了。”说完再看向宗湘,“不要怕,上来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