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女取根越是讳莫如深,就意味着他所藏的秘密越有挖掘的价值。
但步步紧逼并非上策,志乃暂且放弃,退后一步,打道回府。
望着他的背影,油女取根眼神微沉。
朝露几乎耗尽了一切,令世界重来。
这样的机会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神迹与恩赐,所以就算父母仍然去世、自己仍然因为纳米毒虫从小无法与人建立起亲密关系,油女取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怨恨她。
这一世他一直没有被团藏招纳进根部,他唯一的朋友山中风也没有。
但失去了这一层联系,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近他,他们不再是朋友。
她什么都知道。
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所以取根这一世唯一的朋友,除了志乃……就只有她。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几岁呢……六岁,还是七岁?
只记得那是一次烟花大会,他不能去人多的地方,但又渴望参加祭典,于是偷偷的跑了出去,却因为忘记带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摊位上的食物,又因为人群超乎意料的多,担心不小心伤害到别人,而惊慌失措的躲进树林。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取根?”
听见有人从身后叫出自己的名字,取根吃了一惊。
他回头看去,却见树林深处,一身白衣的少女望着他的表情温柔又带着担忧,点点流萤围绕在她四周,像是传说中的狐仙。
狐仙当然不会害怕凡人身上的毒虫,所以她会牵住他的手,也能给他温暖的拥抱。
她会问他想吃什么,给他买很多很多礼物。
当他兴奋又感激,充满了信任和依赖的呼喊她为狐仙大人时,她只是欲言又止的微笑。
最让他回忆起来感到后悔羞耻的是,他曾借着童言无忌,大言不惭的说:“等我长大以后,想要和狐仙大人结婚!”
她摸了摸他的头发:“也许等取根长大之后,就不会这么想了。”
“才不会!”那时候取根极为坚定道:“我一定会永远喜欢狐仙大人的!”
啊,他现在才知道,那时她说,等他长大之后就不会那么想的意思!
他以为她是好心垂怜一个孤独孩子的狐仙,但没想到……
辰之神朝露,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很温柔、很善良,她的确看见了他的孤独与寂寞,于是就觉得自己好像对他负有责任一样,只要自己有能力那么做,就陪伴他、照顾他、让他尽可能快乐的长大。
但她要他如何自处呢?
在他恢复了记忆之后?
也许她其实一点都不温柔,一点都不善良。
也许她其实心藏恶意,带着高高在上的戏谑,只为了把他耍的团团转,欣赏他丑态百出,然后在内心暗自大笑。
为什么她带给别人的都是温暖柔和的甜蜜,却只给他辛辣酸涩的愁怨?
……即便……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相处的片段,也有幸福的时刻,可在苦涩的底色中搅拌蜜糖,最后的味道只会更为诡异。
活了两辈子,油女取根也没应付过这样复杂窘迫的困境。
他喝了酒。
还喝醉了。
那是一场灾难,纳米毒虫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完全失控。
日向宁次从月球上赶来,和四代火影协商如何处理和管制他。
纳米毒虫危害非常大,一次失控就算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但只要证明他有失控的可能,就足以引起他人的恐惧。
但油女取根最介意的一点是——为什么她没有亲自来?
为什么——既然她以他的养育者、照顾者自居——但他遇见了这样大的事情时,她却没有出现?
日向宁次去了隔离牢房将他带了出来。
他一身雪白的长袍,是和朝露相似的款式。
他站在那里,也许是在月球上待久了,看起来对地球上的一切都疏离的厉害。
“朝露前些日子已经前往了其他世界。”宁次像是在对他解释,“你自己现在有什么打算?继续留在油女家,还是跟我去月球上?”
“……我不去月球。”
宁次点了点头,“稍后我会把这次事件报告给她,关于你的决定,我也会如实附上。如果朝露允许你留在地球上,我不会干涉。”
取根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如果她不允许呢?”
宁次那双白眼淡漠的望着他:“你不会忘记你是如何到她身边去的吧?你曾想杀了她。她留下了你的性命,请你不要再得寸进尺。像这种撒娇想要引起她注意的手段,以后也请你适可而止。”
啊……
在外人眼中,他的失控是这样的含义吗?
假如与她最近的宁次这样说,那么她也会这样认为吗?
强烈的羞耻感翻涌而上,油女取根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她轻蔑的将他看的更低。
所以后来,当宁次不情不愿的派人通知他,朝露希望他能去月球上时,他强硬而毫无转圜余地的断然拒绝。
在这样的僵持中,志乃16岁了。
他本以为按照朝露与志乃的羁绊,她会出现在志乃面前。
但她没有。
……还没有回来吗?
在其他世界里遇到了什么事?还是受了伤?
……
2月3日。
立春的前一天,村子里忽然通知说为了庆祝节分,要举行一场烟火大会。
之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仪式,不知为何,志乃直觉般的预感到——是朝露回来了。
他仿佛得到指引般的前往山上,又在半途离开人群,朝着树林深处涉去。
在年少时,他们曾躲藏在这无人之处,志乃用自己的虫群为她在人世间点亮群星。
只是如今,她已经不需要别人,自己就能亲自去观赏真正的银河群星了。
一群流萤如流云般自志乃身后悠然向前飞去,也为他指引前路。
一缕黑线自他袖口落下,缀上前方的飞虫,那是他的虫群——
人之造物亦在半路放出光亮,就此融入神的造物里。
在路的尽头,一袭白衣的女子仿佛一直在那里,从未消失过一样等待着他。
漫天流萤像是碎金一样泼洒在周围的夜色中,志乃凝视着她雪白的长发,没有人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
在朝露张口准备说话的时候,他先开了口:“好久不见。”
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朝露。”
“好久不见,志乃。”
烟花在不远处升空,“咻”的一声,跃上高高的星空,然后“嘭!”的一声,炸开绚烂的花火。
朝露轻声解释:“抱歉,你生日那天,我本该赶回来……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但是我没能来的及……”
志乃的生日是1月23日,错过之后,2月3日赶回来,倒也不算错过太久。
志乃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很多问题要问。语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行为。”
他平静道:“你一直陪着我,一直看顾着我。”
从他小时候,有记忆起的第一次烟火大会开始,每年对烟火大会的记忆,都有着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还有一袭白衣,微笑着陪他观看烟火的少女。
那时志乃还不知道月球上的事情,他懵懂的问她:“你是狐仙大人吗?”
“不是哦。”朝露道:“我是人类。我叫朝露。”
志乃显得很失望。
“志乃不希望我是人类吗?”
“因为……要是朝露是狐仙的话,就可以只让我一个人看见了。”
朝露忍俊不禁:“真是童言无忌。要是只有我能看见志乃,志乃不会觉得很难过吗?”
志乃认真道:“才不会。”
他把自己的寄坏虫放在指尖,对朝露道:“寄坏虫的意思,只有主人能知晓。从这方面来说,它只能被我一个人看见……我会一直注视着它、观察着它、和它在一起,从生到死……有时候,一辈子只需要被一人注视着……就已经足够了。”
不过,后来志乃自己改了主意,他对朝露说:“但你说的对……朝露不能只被我一个人看见。”
朝露好奇他为什么改了主意:“为什么?”
“因为月亮要照耀世界。”志乃道:“虫子只需要被一人看见就足够,但月亮要被很多很多看见才行,因为它要为大家指明方向。”
朝露那时复杂的微笑,年少时的男孩并不能明了,但现在的少年已经完全懂得。
“我并没有什么很多要问你的问题。”回到此时此刻,志乃道:“只有一件事情。”
“什么?”
“你和取根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诶?那个……因为涉及到取根……就是,怎么说呢,他如果没有告诉你的话,我也不好说……”
志乃凝视着她为难的脸,“那时候,你的瞳术还是操控记忆对吧?”
朝露一顿。
“你发现了他也是油女一族的忍者,你可能还看过了他的记忆,发现他和我的关系密切,以你的性格,你一定会尽可能的让他活下来。可是当时取根隶属于根,又身负杀死你的任务,如果他活着,就绝不会罢休,既然如此,最有可能的发展就是——你修改了他的记忆?
但修改记忆是一个庞大的工程,一旦有细节没有注意到,就会变成明显的破绽,反倒不如全部消除。
可是你之前对于修改别人的记忆非常抵触,恐怕也不会做出这种武断的决定,那么我猜测你可以将他的记忆暂且屏蔽,等到事后可以复原。”
朝露:“……”
“可一个人的大脑如果毫无记忆,会变成什么样子?”志乃道:“刚出生的婴儿那样吗?但取根的身体已经毫无疑义,是成年人了。你似乎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因为他的纳米毒虫,失去了记忆就更难控制,其他人都容易死亡,只有你能照看他。”
“……你像照顾婴儿那样照顾了他吗?”
“志乃,你……”朝露惊异的望着他:“你是天才吗?”
油女志乃从没有过天才的称号,但对朝露来说,他和那些天才相比,也毫不逊色。
志乃摇了摇头:“我不是天才,我只是曾经长时间的注视着你、观察着你、了解过你。”
说完,他心想:这么说,取根曾提起的妈妈……难道是……
志乃顿了顿,抬头望向少女的眼睛:“朝露你……喜欢被人那样称呼吗?”
他朝她倾去身体,凑近她的耳边低声呢喃:“妈妈?”
……
地球上的五大忍村对于历史并不重视,即便是官方出版的书籍,也总有许多年份出错,记载对不上的错误。
月球上一开始并没有专门的史官。
但在油女志乃出现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据说他一直跟随在辰之神的身边,将她的一言一行仔细记录,留下了无数详实的史料。
在很久很久之后,人们发现了他的私人手稿。
在最后一页,他留下了如下的句子:
愿神明永远看顾着我们的长路。
但当神明移开视线的时候,我们也该学会重新赢得她的注视。
就像虫子无法诉说言语,但如果在路上勾连出特殊的图形,人类也会因为好奇而停驻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