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轩走得很急，符纸的移动速度非常快，就像是受到了远方某个东西猛烈的号召。陈雨轩逐渐觉出不对劲来。按照常理，魏岚应该躲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可是符纸的移动方向却是朝着小镇中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这不对——
陈雨轩的脑海里突然出现沈小川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所以你看……那个……他要是特别渴求这个的话，会不会近期……
陈雨轩不敢继续往下想。如果事实真地像是沈小川无意之中猜测的那个样子，那么他找到的魏师兄……会不会伏在一个女子的身上，用牙齿咬破她的血管……贪婪地汲取这那个女孩子生命的热量？
陈雨轩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他觉得自己不能承受继续追查下去的后果。
果然……小孩子还是小孩子，无论在心里为自己构建了多么完美的宏图，终究还是要在现实的打压之下步步退缩。
陈雨轩害怕……
符纸好像能够感受到陈雨轩的情绪，也停止了移动。
黑夜像一头巨兽一样吞噬着蜀山脚下的这座小镇，漫天毫无星光，黑云压顶。
陈雨轩觉得自己的后背上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没有风，蝴蝶可以落在静止的草尖上。
陈雨轩一身白衣在黑夜中非常显眼，他腰间悬挂的剑鞘上镌刻的红钻散发出冰冷的光芒。陈雨轩还记得自己母亲曾经说过的话。
剑都是冰冷的，散发着死亡的味道，可是人不是。
陈雨轩看着远方的黑暗，咬紧牙关，直到一丝腥甜的味道遍布自己的口腔。人不能无情，人的慈悲不仅是对自己身边的人，还有这普天众人。如果陈雨轩此时掉头回去，的确可以不用和和魏岚刀剑相向，但是……那个或许在魏岚手下挣扎的女孩该怎么办？
黑夜中好像已经有了血腥的味道。在阳光的背面，数不清的阴暗渐渐从地狱里爬升，在大地上发芽滋长。
符咒停下了——这就说明，魏岚就在附近。
陈雨轩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剑，在心里默念着剑宗的奉行之道。
剑宗自创立至今已有数百余年，为武林之首，弟子遍及天下。但凡剑宗中人，一生必须铭记——斩尽天下不平事。
剑出，必斩妖邪。
陈雨轩打量着四周的情况，屏住了自己的呼吸，提气上了屋顶。出乎陈雨轩的预料，这里还是灯火通明的模样。空气里有一股脂粉的香气，仔细去听，还可以听见女子的嬉戏之声。他自幼长在剑宗，从小就接受圣贤书的教导，对这种地方知之甚少，又哪里知道“笑贫不笑娼”的道理呢？一想到自己尊敬的魏师兄可能就待在这种地方，陈雨轩几乎是有了恶寒的感觉。
符咒在小范围内探查的功能有限。陈雨轩把它握在手里，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转动。符纸上朱红色的字散发出来的光芒时强时弱。陈雨轩最终面朝西南方向停了下来，当他面朝那里时，手中符纸上的光芒最强烈。
陈雨轩的身影开始移动。
通过手上符纸的光芒，陈雨轩可以很快锁定魏岚的位置。他移动的速度很快，像是在害怕，又像是在乞求。
魏岚的怀里倒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她露出大半个肩膀，上面的痕迹十分骇人，洁白的肩膀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牙印，从牙齿咬出的小洞里，还往外汩汩冒着鲜血。她或许活得不光彩，要在男人身下讨日子过活，但是她绝不应该这样死去。
魏岚几乎是处于呆滞转态。他的眼神放空，死死盯着天边，过一会之后又重新把自己的头颅埋在那个女子的脖颈处，再咬出一个牙印，贪婪地吞咽着她的血液。
魏岚控制不住自己对于鲜血的渴求，而且他的欲望已经不再是身体上的需要，而是心理上的欲望。
时值深夜，魏岚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轻而易举地得到鲜活的生命以及温热的血液。尽管这些青楼女子的血液并不是他想要的最佳养料。
他嫌脏——
陈雨轩觉得在鼻尖萦绕的香气中掺杂了鲜血的味道，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了。他闭上眼睛，仔细感受着身边空气的变化，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猛地睁开双眼，身体犹如一只飞燕一样隐入大地的那团墨色。
陈雨轩行走在一处像是后院的地方，剑已出鞘，发出微弱的轰鸣声。空气里的血腥味愈加浓烈。他朝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的原地走去，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半分声响。前方有树枝挡住视线。在黑夜中，树叶的颜色好像也变成了凝重的墨色。陈雨轩看不见前路，只能凭着直觉在这里搜寻。
陈雨轩脚步一顿，被他塞到胸前的符咒骤然间变得滚烫。同一时间，他前方的那团墨色突然动了一下。
前方有人——
陈雨轩鼓足了勇气，提起剑往那团墨色刺去。几乎与陈雨轩拔剑的时间相同，一道同样明亮的剑光出现。两把剑轰鸣着撞在一起，力道之大以至于相撞的地方出现了细小的火花。陈雨轩往后一退，喉咙里有一股鲜血一下子涌上来，顺着嘴角留下。陈雨轩不想让自己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在他的潜意识里，这就是在示弱。
他们的剑法师出同源，几乎每一次过招都可以判断出对方的下一步行动。
终于相见——
陈雨轩先看见了魏岚的脸，接着注意到了他身后的那个女子。这犹如晴天霹雳一般，陈雨轩一下子待在原地，手中的剑一下子掉在地上。地上是松软的泥土，陈雨轩的剑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魏岚认出了来人，笑了出来，他的笑声扭曲沙哑，像是毒蛇吐舌头时发出沙沙的声响：“怎么是你？”
陈雨轩在心里做了万千次的构想，但是到了真正相见的时候，除了喉咙发涩，竟没有半分感受。他为魏岚找过千万个理由，但是这些理由在自己眼前所见的景象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那个女子的肩膀上全是人为咬出的牙印，死者的脸色苍白，因为……她体内的鲜血被吸干了。
魏岚突然说：“她的血……太脏，不好喝，但是她的肉……却非常香甜。”
魏岚突然一下子凑近，张开自己的嘴巴，让陈雨轩去看他的牙齿。鲜红的牙齿牙龈，在牙的缝隙里，还有破碎的生肉……陈雨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可以看得那么清晰，甚至可以看到那破碎的肉上的纹理……
“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些什么吗？”陈雨轩的身体僵直，不能动弹。他只能僵立在原地，看着魏岚的脸慢慢靠近，鼻尖涌入鲜血的味道。
魏岚挑了挑眉，表示自己不知道陈雨轩的意思。
陈雨轩咬着牙：“魏师兄……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魏岚哈哈大笑，似乎是觉得陈雨轩的问话很有意思：“什么叫做为什么？”
陈雨轩几乎是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再蠢不过的问题。各式各样的堕落都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自愿如此。魏岚的模样变化如此之大，以至于陈雨轩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差点都想不起来那个身穿白衣的青年的模样。
他的魏师兄……早就不在了。
“师兄，我从未觉得您比宋师兄弱。”陈雨轩的眼睛干净而悲伤，“我……记得我父母刚刚走的时候，我只有六岁，而您只有十二岁……”
“我脾气倔，守在父母的墓前死活不肯离开。宗内长老，幼时玩伴……看劝不动我，只好留我一人待在那里。是您……您只有十二岁，为了劝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在那里陪了我三天三夜，趁我不小心睡着的时候将我抱回了室内。”
陈雨轩看着魏岚：“您告诉我……我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为父母报仇，让父母骄傲……那些话，我记到现在……”
魏岚的表情有一丝迷茫，或许他都忘了自己还是那个心思无暇的青年时，曾经劝导过这样一个孩子。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您……这么多年，我每次听到您的故事，都会热血沸腾，想要成为像您这样的人。听到有人说您天资不行的时候，我……哪怕是和他打一架，也要听见他的道歉。我一直把您当做自己的榜样……师兄，我从未把您和宋师兄放在一起比较过。”
魏岚握剑的手在轻轻颤抖着，他似乎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东西，血丝重新蔓延上了他黑色的眼球。
“可是——”陈雨轩的语气一下子变得锋利，他用脚一踢地上的剑，顺势将剑握在自己手里，朝着魏岚刺去，“现在我改变了主意，你比不上宋师兄。”
这大概就是……从天堂到地狱的差距。
陈雨轩怎么可能打得过魏岚？
他的剑刚刚刺去，魏岚手中的剑已经没入了他的心脏。
你比不上宋师兄——
你比不上宋师兄——
你比不上宋师兄——
他……为什么要说出这句话……他明明可以不用死的。
为什么还要在给了他希望之后，再次将他推入深渊？
魏岚转动着自己的剑柄，像疯了一样想要搅碎陈雨轩的心脏。
陈雨轩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他的眼睛很亮，几乎可以灼烧魏岚的心脏。陈雨轩咽下自己嘴里的鲜血，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在魏岚耳边下了一个最狠毒的诅咒：“师兄……你一辈子，也比不上宋师兄。”
师兄……你一辈子，也比不上宋师兄。
他的剑一下子掉落下去，同样，还是没有发出半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