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过弃猫效应吗?”沈行歌问。
曾经,修炼的某一日,沈行歌把玩着殷玦的长发,两人天南海北地闲聊。
殷玦摇头。
沈行歌拍拍他的脑袋,使劲把跟粘人的大猫似的道侣推远点,边推边解释:“被丢弃过一次的猫,被捡回来后会变得特别乖,因为他害怕被再次丢弃。唉,你这家伙明明不是猫,怎么比猫还粘人?”
殷玦不悦道:“我的猫离开过一次,我好不容易把他找回来,看紧点不是应该的吗?”
沈行歌:“……”行吧,还是你有理。
殷玦把头枕在沈行歌肩膀上,很轻地说:“不过,真要按你这个不恰当的比喻……我不怕你丢下我,我真正害怕的,是你的死亡。”
“唯独在死亡面前,我根本无能为力。”
*
时间回到现在。
沈行歌在剑刃插进殷玦胸口的一瞬间,原本平静的心态瞬间爆炸,握着剑柄的手顿时便松开了。
他整个人微微发抖,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要干什么?”沈行歌对殷玦毫无防备,否则也不至于任由他来这么一出。
殷玦咳了一声,喉咙里全是逆流上涌的血,脚往前微微一绊,顿时就站不住了。他就算再强也还是个人,刚刚他撤下所有防御,把灵剑刺入了心脏,是个人这么做,都必死无疑。
更雪上加霜的是,他下了狠手,很快拔出了剑刃。
一时间他胸前鲜血淋漓,殷玦捂着胸口,跪在地上喘着气,本就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眼底开始浮现出一种将死之人的青黑色。
沈行歌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慌张过,他第一想法自然是上前为殷玦疗伤,然而刚刚迈出脚,一道天雷却陡然劈下,让沈行歌不得不躲开。
天空中的劫云已经够厚够重了,像是要把天压得塌下来,密密麻麻的天雷终于开始下落,不管是范围还是强度,都要远远高于曾经看到的任何一次。
沈行歌知道,这是飞升的雷劫。
他是修仙之人,渡劫时,只有巨大的功德才能帮他化解天雷,助他飞升。
但准备时间还是太短,已经来不及了。
沈行歌压根没有多想,或者说,现在的情况根本让他无暇顾及天劫,他只想赶到殷玦身边,看看他怎么样了。
他是关心则乱,却没发现,那些天雷摧毁了周围的山石草木,却都没有劈到他的身上。
沈行歌来到殷玦身边的时候,天雷明显密集了许多。他勉强撑开防护屏障抵挡着,拖着殷玦的身体,将对方半搂在怀中,他本想感受一点熟悉的温度,却只摸到了一手泛凉的血。
沈行歌觉得自己的心也快跟着凉了。
当沈行歌手忙脚乱地找治伤的丹药时,殷玦安静地望着他的肩头,并不阻止他的动作,只是靠在沈行歌肩头,自说自话。
“其实我知道的,有那么几个瞬间,你是想杀了我的,是不是?”殷玦的声音越来越低,却是毋庸置疑的语气。
沈行歌拿药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我……”沈行歌难得迟疑了。
他和殷玦在一起的时候,无数次想过时唯的话,他要最后的碎片,就必须杀了boss,但他无数次看着殷玦的脸,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杀意是真的,爱意也是真的。
殷玦这样的人,对杀意如此敏感,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殷玦感受着沈行歌身体的紧绷,他的语气却放松了许多:“无妨,我想实现你的任何愿望,即使你想杀了我,也无所谓。”
“我啊,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是神魔两道的混杂体,是根本不该出现的存在。无论如何我都活不过飞升,因为到时候,世界的法则将会强行拨乱反正,用天劫杀死我。”
沈行歌将续命的丹药强行塞进殷玦嘴里,暂时让他的声音消失,他喂药的时候手在抖,心也乱成一团,然而混乱一片的大脑却偏偏理解了殷玦的话。
殷玦早就知道自己熬不过天劫,所以溯洄阵,其实是他唯一的机会。
而现在,他却亲手杀了真仙,葬送了这唯一的可能。
为什么呢?
其实沈行歌心里,答案已经再清楚不过。
殷玦还算配合地咽下了丹药,但随着天雷降下,他的气息越来越虚弱,沈行歌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生命力的流逝,但他毫无办法。
“我骗过你一次,飞升等于在此世死亡。其实不是,而是永生。”
殷玦眼前是沈行歌垂下的长发,穿过影影绰绰的发丝,好像曾经的无数光阴,都在眼前浮现。
“若我执意飞升,溯洄阵会让一切湮灭,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你。我绝不想再见证一次你的死亡,所以,那就让我留下好了。”
殷玦感觉眼皮越来越重了,说话也吃力,但他也知道,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重塑的身体太脆弱,很难挺过最后一次雷劫,唯一的办法,只有用功德来补。”
说到这里,殷玦的神情微变,语气也稍冷了些。
“我天生逆命,残杀仙魔,为祸人间,为修真界所不容;我是开启溯洄阵的合谋者,意图倾覆此世,可谓罪孽滔天——”
“你杀了我,才是积了最大的功德。比你降妖除魔千万次,都要行之有效。”
殷玦颤抖的手抚上沈行歌的侧脸,他笑道:“也正好满足你杀死我的愿望,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呢。”
沈行歌想用自己的手包住他的手,但他手上全是血,总觉得滑腻,好像根本握不住。
“别说了,别说了……”沈行歌咬牙。要是平时他听了这些话,非揍殷玦一顿不可,但现在,他连用力碰殷玦一下都不敢,好像一用力,怀里的人就会碎掉。
殷玦却难得没有听他的话,依旧自顾自说着:“其实我曾经也挺难过的,毕竟你想过要杀我。有什么比我更重要,值得你来取我性命?”
“但后来我很快便想通了。若我死了,就会永远活在你心里。逝者是独一无二的,有时候,活着的人其实比不上死者。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殷玦道。
殷玦做过这么多栩栩如生的傀儡,但无论多像,曾经的那个人都已经不在了。
傀儡可以再造,唯独当初那个人,是无可替代的。
殷玦缓缓道:“原谅我,我想你活着,也想你……永远记得我。”
“你可真是个自私的疯子。”沈行歌说这话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但他控制不住。
“嗯。”殷玦很轻地笑了,但很快他脸上的笑容淡去了,过了很久,沈行歌才听到他的一声——“对不起。”
沈行歌感觉自己的眼睛干涩无比,但偏偏有液体从眼眶中滑落下来。而等到眼泪滴落在殷玦脸颊上,他才发觉,那不是泪,而是血。
不知什么时候,头顶刺耳的雷声小了许多,沈行歌抬起头,见刚刚势不可挡的天劫像是退却了,天空破开一道小口,光漏了下来。
殷玦说得对,杀了他,才是最大的功德。
雷声渐歇,一切正在恢复它平日的模样。
现在正是冬天。
世界一片寂静,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了下来。
雪下得很疾、很重,像是要掩盖这世间的一切伤痛与苦难,换得一场彻底的新生。
沉寂了许久,沈行歌终于听到了殷玦断断续续的、渐渐远去的声音——
“好像……我们初见时。”
沈行歌低头看他,他心里很清楚,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初见时,一场雪,一只猫,一个将要陷入长眠的孩子被突兀地唤醒。
到如今,雪依旧,猫不在,人也将要不在了。
雪下得更大、更疾,呼啸的雪风中,怀里的人比冰更冷,渐渐的,没有什么温度了。
殷玦用最后一点力气,抚上沈行歌的脸,抹开他眼角的一道血痕。
他的神情看上去极魇足,像是从来没有这般快意过。
白雪皑皑,落在他们凌乱的长发上,很快便覆盖了薄薄一层,仿佛是极快地走过了人的一生,将青丝染成华发。
“也好。”
“此时同沐雪……也算共白头。”
殷玦的声音渐渐淡去了,散在雪里,化在风中。
沈行歌死死抱着他,却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就像要超脱尘世,飞升而去。
他终于渡过了最后的天劫。
他知道,杀死boss的任务终于完成,这个世界的任务顺利结束了。
但一股巨大的悲伤席卷了他,当灵魂抽离的那一刻,沈行歌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撕心裂肺的不舍和痛苦。
殷玦说得对,他忘不了的。
他的记性很好,甚至还能想起,当时他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还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小猫时,殷玦与他相依为命,共同度过了一个凛冽的寒冬。
春日初至,殷玦抱着他走在森林里,孩子的脸微微发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问他——
“银杏,做我的猫,好不好?”
沈行歌当时没想太多,只觉得这孩子挺可爱,答应他也未尝不可。
“喵。”
猫咪的肉垫和人类的掌心利落地击了个掌。
他的意思是——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