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歌单单知道钟星河是个缺心眼的。
却没想到,这臭屁崽子坑起师兄,简直一坑一个准。
深秋时节,沈行歌和钟星河一道回了凌剑峰。
夜寻舟的回信刚好寄来,还带着清晨露水的暗香。沈行歌把对方遒劲洒脱的字一行行看完,难得心情大好,笑着将信纸放入了储物戒中。
他们这一回来,惊艳四座。
修真界多少年没出过一个元婴修士了,钟星河才修炼几十年便能有如此成就,未来一定不可限量。
顿时无数修士上山来对钟星河道贺,还有人对着沈行歌阴阳怪气,大意是黎淮多年修为没有进步,是不是该考虑考虑,让出天一真人首徒之位给师弟了。
对于这样的嘲讽,沈行歌一概不理,而钟星河倒是难得主动来问他,想不想增进修为。
沈行歌随口回了一句:“师弟,都是修道之人,谁不想臻至化境?”
废话,不变强,他怎么杀得了天一真人。
钟星河盯着他良久,最后莫名奇妙来了一句:“师兄有此心便好。”
沈行歌哪知道,钟星河前脚刚听他说完,后脚便踏入了天一真人清修之地。
他对天一真人说道,希望师父帮忙想办法助师兄突破,亦希望日后与师兄共进退。
他低头单膝跪地,以至于并未瞧见天一真人寒气逼人的眼神,以及嘴角一抹琢磨不透的笑意。
*
秋日将尽,沉寂已久的系统,终于带来了新的消息。
仙裂将开,地点未定。
仙裂是这个世界的奇观之一。
仙裂之上,乃是灵气四溢的风水宝地;仙裂之下,乃是鬼气缠身的无间深渊。
沈行歌拍手,这不是他一直等待的好时机吗?
此身禁制不破,噬心蛊不除,他便永世不得反抗、不得超生。
既然如此,“死”一次不就好了?
沈行歌一直等待的,便是这样一个好机会——
一个能让他摆脱过去,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
从知道噬心蛊无药可解开始,沈行歌便明白,自己一定会迎来这样的一天。
沈行歌用最快的速度开始准备“死遁”所需的一切,他翻找了大量关于仙裂的资料,发现仙裂只会在机缘巧合之下,出现在灵气丰沛之地。
但现在这修真界万物衰颓,哪还有灵气丰沛之所?
沈行歌心头的疑惑,很快便有了答案。
那日钟星河难得对他这师兄示好,在他口渴时递来一杯淡茶。沈行歌随口便饮下,结果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为什么他一直努力压制的修炼瓶颈,隐约有了突破的势头?
有什么顺着茶水进入他的身体,冲刷着他的灵脉,逼迫他释放灵气,冲击元婴的瓶颈。
而身上宗主所布下的禁制,也开始隐隐发烫。
沈行歌惊疑不定地转过头,却见钟星河一脸期待的笑容:“师兄,师父愿意帮你突破元婴期,到时候,我俩便还是一样的境界,能够继续一起修行。”
沈行歌心中警铃大作。他只想说,你求谁都好,怎么偏偏去问了天一真人?所有人里,这人大概是最希望我早死的那个。
枉我兢兢业业做任务栽培你这么多年,你就这么报答你师兄?
但无论沈行歌心里如何想,一切都已经迟了。沈行歌只来得及在钟星河额头轻点了一下,用灵力将记忆注入了对方脑海中。
这个简单不过的举动,已被视为背叛的信号,他体内的噬心蛊彻底暴动,沈行歌猛地跪下来,咳出一口血。
他浑身灵流完全乱了,比曾经走火入魔那次还要来势汹汹,钟星河也慌了神,正要拉住沈行歌,天一真人却突然凭空出现,拖着沈行歌进入了苍澜宗禁地。
果然,计划赶不上变化,沈行歌的计划再周全,也断然想不到他师弟会冒出来坑他一手。
被拖进禁地之时,沈行歌虽然痛不欲生,但大脑格外清醒。他忽然有些好奇,这个一直游离在外的快穿者,究竟想要什么。
而禁地内的景象,深深震撼了他的心神。
当年黎淮闯入禁地救小九,不过是进入了第一层。而现在,表象后的一切,终于彻底展露在他的面前。
上百根石柱屹立于此,黑白相衬,构成八卦阵的形状。
每根石柱上都用捆仙锁绑着一个修士或是妖族,地上巨大的阵法,源源不断地汲取着柱子上生灵的灵力和生命。
阴风阵阵,无数枯死的人干被捆在石柱上,画面阴森而惨烈,宛如人间地狱。
沈行歌瞳孔骤缩:“这是……人柱和妖柱?”
此乃丧尽天良的补灵阵法,不要说仙门了,就算修魔者,一般都干不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对比起其他灵气匮乏之地,这里的灵气和鬼气都已经严重超标。
沈行歌忽然理解了,系统说的对,此世界的快穿者的确该就地格杀。
天一真人的眼中尽是疯狂,他手中长剑光芒一闪,就要朝沈行歌刺来!
“为师的好徒儿,献上你的血肉吧。现在还差最后一点灵力,我便能突破合体期!”
沈行歌召出骨伞,这灵器品阶高得惊人,居然能堪堪挡住天一真人的攻击。
现在,他浑身气血逆行,元婴期的瓶颈就在眼前,他的身体仿佛摇摇欲坠的高楼,只需要最后一把助力,就能让其彻底崩坏。
而偏偏在这时,仙裂出现了。
此地灵力不正常的积聚,引发了修真界的奇观。剧烈的动荡,也很快惊动了周围无数修道者,引得人们快速赶来。
空间快速塌陷、扭曲、回转,沈行歌步步后退,终于无路可走,退到了深渊的边缘。
他忽然觉得,天无绝人之路,用在他身上,倒是贴切。
他需要死亡,需要重生。
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哪怕暂时被打乱了节奏,但也算歪打正着。
沈行歌拼尽力气挥开天一真人,这边垮塌得实在太快,根本无法站稳。而仙裂之中浓郁的灵气和魔气,即使是天一真人也有些忌惮,便暂时后退了几步。
而沈行歌环视一周,这短短一点时间,因为仙裂的出现,周围居然已经聚拢来不少人。
看来是时候了。
沈行歌站在破碎的空间边缘,掏出了一面镜子。
这是照世镜,是他和钟星河一起修行时,偶然得到的宝物。
照世镜能显现一切因果和真相,沈行歌收集的证据都存储于此,曾经他不能拿出来是因为噬心蛊的逼迫,但现在他一心求死,已经不在乎了。
“关于我,关于苍澜宗,我请诸位看一眼真相,判一判天理。”
沈行歌感觉浑身的筋脉已经开始一寸寸断开,噬心蛊催化到极致。他一身血痕,鲜血染红了白衣,他脚下的土地得到了炉鼎灵血的滋养,竟然开始散发出奇异的清香。
照世镜光芒大盛,顿时,关于苍澜宗内部那些见不得光的龌蹉,都被血淋淋地揭开。
所有赶来的修士,都目睹了这怪诞而荒谬的一幕。
天一真人没想到黎淮居然准备了这样的后手,他目眦欲裂,想要冲上前来,却被人从后拉住。
天一真人一转头,竟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钟星河。
平时钟星河见了他,眼中都是对师父的崇拜和仰慕,但现在,青年满眼热泪,愤怒和悲痛模糊了他的双眼。
钟星河死死拉住天一真人,给了后者一击重击,而后不管不顾地朝前方奔去。
这一方天地已经彻底扭曲,只有一个人还敢站在那里。
轰隆!
大地开裂,空间彻底破碎。
沈行歌站在仙裂中央,笑得无比畅快,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自由、都要轻松。
他扬声笑道:“我知仙裂大开,需得元婴以上的灵气才能填平,如今我自愿献祭,以一身灵力反哺此世,亦与苍澜宗再无瓜葛。”
“过往一笔勾销,来日有怨报怨。”
说罢,沈行歌元婴期瓶颈终于突破,禁制解封,七窍流血。
他本欲直接后仰坠落,却有人凭空拉住了他的手。
沈行歌一愣,看到钟星河哭的一脸狼狈,他死死抓着他的手腕,凄厉地大喊着:“师兄!”
因为剧烈的疼痛,沈行歌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他迷糊地想着,自己貌似刚才把真相第一个给主角看了。
沈行歌一时有些困惑。
这一切都是黎淮和苍澜宗的纠葛,和钟星河又没关系,不就是惨了点吗?这家伙为什么要哭?
他只不过是想让真相大白于人前,尤其是要让主角看清天一真人的真面目罢了。
沈行歌已然是个血人了,几乎快要站不住,而他手上鲜血粘稠,也几乎要握不住眼前的手。他听不清钟星河的话,只觉得这家伙咋咋呼呼的,吵得要命。
“师兄,不,不要死,我不知道竟然是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黎淮的那段记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看完后钟星河便明白,今日沈行歌铁了心告诉他真相,定是不打算活了。
他以前讨厌师兄,讨厌师兄的不上进、不尊师,讨厌师兄严厉的教诲,讨厌师兄的偏心和只对他人展露的笑容。
但他渐渐发觉、到如今也想通了——明明背他上山、教他心法、无数次救他护他、一同修行的无数个日夜里无怨无悔陪着他、为他裹伤的人……
也都是师兄啊。
他别扭了那么久,才看清自己的感情。
而走到终局,才知晓背后的真相。
他无法想象,背负着噬心蛊的师兄,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对他展露出毫无防备的笑容的。
将师兄置之死地的那一杯茶,是他亲手奉上。
哪怕当时本意是好的,结果却如此荒唐。
钟星河第一次,有了想要挽回什么的冲动。
但这一切都太迟了。
无论对谁而言,都太迟了。
师兄的手上沾满了他自己的血,太软太滑,钟星河已经要抓不住了。
仙裂之中,灵流窜涌,任你是再厉害的修士,一腔本领也无处施展。
沈行歌艰难地睁开眼,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师弟,像是之前的无数次那样,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这次养崽经历实在是失败透顶,但面对这样狼狈的主角,沈行歌的气话却忽然说不出来了。
真是麻烦,放任他选择死亡不好吗?人都要没了,挽留有什么用。
沈行歌觉得,跟这孩子较劲,简直是在磨砺他的心性,他这么佛系的人,都差点被钟星河气得暴躁起来。
“钟星河,放手吧,别把你也拖下来。”沈行歌有气无力地说。
钟星河不动。
沈行歌倒也习惯了,这家伙从来都不会听他的话。
他只好自力更生,用快断掉的手去一根根掰开钟星河的手指。
彻底松手的那一瞬间,沈行歌想到了很多。
比如新生后如何修炼才能杀了天一真人、比如他居然还不知道让主角觉醒神族血脉的方法、比如要是他不小心真把自己作死了活不过来怎么办,妖族还有一个小鬼在等他……
但最后,这些都被轻描淡写地带过,如同走马灯一般划过眼前,仿佛过眼云烟。
他坚信着自己不会死,他定会活着回来,回到他的小狐狸身边。
而现在,血红一片的视线中,钟星河的脸一晃而过,坠落之前,沈行歌只来得及对他说上唯一一句真心话——
“我们同门之谊,缘尽于此。若再相逢,我便不再是你师兄了。”
说罢,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最后坠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钟星河站在原地,愣愣地抬起手。他手中湿滑一片,全是师兄的血。
那味道里残存着一抹异香,钟星河遥远的记忆忽然回溯。他陡然记起,当初他濒死时被师兄背上山,醒来时嘴里的血,也带着同样的气味。
是师兄救了他。
从一开始,便如此。
钟星河捂着脸,踉跄几步,他只觉得膝盖发软,最后慢慢跪了下来。
眼前破碎的深渊前,暴动的灵气如锋利的刀刃,却伤不了他分毫。
心里有什么彻底被击碎的同时,亦有什么在疯狂地突破禁锢,肆意生长。
一滴血泪顺着眼眶滑落,最后砸进了土里。
神族血脉,终于开始觉醒。
*
而另一边,苍澜宗背后的真相信息量太大,被真相劈头盖脸糊一脸后,赶来的修仙者们终于缓过神来,将目光放在眼前的大灾变上。
神族血脉的突然苏醒,让本就一团乱麻的局势更加复杂。
黎淮气息断绝,仙裂彻底关闭。
但地壳之下,却有更加可怕的东西正在醒来。
有修为高的修士认出了那是什么,不禁高呼:“刚刚仙裂的暴动促进了灵力的逆流!现在正是灵气复苏的好时机!”
人们惊喜地发现大量的灵力开始凭空出现,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数灵气疯狂涌入钟星河身体之中。
神族在此,灵气岂会选择凡人?
“等等,不止是灵气!还有其他东西出现了!”有人指着天空中忽然出现的裂缝焦急大喊。
神族血脉觉醒,让一切开始乱套了。
钟星河跪在地上太久,久到他膝盖发麻,眼泪流干,浑身都没了力气,这才呆呆地抬起头。
大脑里的轰鸣声渐渐退去,他对周遭的感知缓慢苏醒。
钟星河望着天空中凭空出现的裂缝,属于神族的本能告诉他,既然神族觉醒,为了世界能量的守衡,自然会有同等级的存在一齐醒来。
那从裂缝中缓缓透出的黑雾,正是天魔的象征。
显然也有学识渊博的修士看出了其中端倪,有人大吼:“绝不能让天魔现世!快去阻止它!”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没人会想到,本来是苍澜宗的一场闹剧,现在居然演化到了如此严峻的地步。
虽然有人出手,但天魔已成型,终究是迟了。
黑色的薄雾无形无质,从天空中飘出,瞬息之间便夺走了几十个修士的性命,却根本无人看清其中过程。
顿时天上便下起了一场血雨。
天魔降世,杀孽如山。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苍穹之上,也笼罩在众人心头。
钟星河本想冲上去和天魔斗上一斗,但他现在莫名感到疲惫,心中空空如也,身体也沉重得无法动弹。
而在众人恐惧的当口,天空中却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不,不能说是一个人,因为人类绝不可能长着狐狸的耳朵和尾巴。
步步生莲,容颜绝世。
眉心印记如血,身后九尾雪白。
祸世之妖,九尾狐。
一时间,修士们的攻击停下了,连声息都静止了,在场所有人都魔怔般愣在原地,眼中心中全是天空上那个完美无瑕的存在。
九尾狐不是早就灭绝了么?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场合出现?
而让众人更惊讶的还在后面。
那九尾“站”在黑雾横行的空中,天魔的气息一点点包裹了他。
所有人屏息凝神,看着九尾对着天魔勾勾手指,黑色的雾气便讨好似的缠绕于他指尖,而后九尾伸手轻轻一握,那薄雾便被……
撕碎了?!
全场哗然,包括呆坐在原地的钟星河。
怎么可能,有人能直接杀死天魔?
明明连神族也不可能做到!
但这万万不可能的事,却偏偏在众人眼皮下发生了。
天魔被轻易杀死后,众人只能像先前一样眼睁睁看着无数魔气涌入九尾的身体里,剩下的黑雾聚集在九尾身旁,显然是将他看作了新的效忠对象。
而那九尾一直面无表情地浮于空中,唯独血红的双眼,暴露了他内心的激荡不平。
他的视线,一直只注视着下面早已闭合的仙裂。
“师兄,我赴约来了。”
“可你为何,不愿等一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