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行天,山河有隙。
神侠就这样一铲担来,铲得姜望身前的仙念都处处裂隙——裂隙之中有花开,无边岁月莲华生。
金色的莲花在他脚下踏开,铺开了一世净土。
这是独属于凶菩萨的法莲净土,有金性不灭,莲华宝生。
莲出淤泥而不染,它也食腐而得金性。此净土之下,埋葬的都是恶贼尸骨——至少曾经都是。
非恶贯满盈者,不得入此净土。非血肉泥泞时,不足禅生金莲。
神侠步步生莲,佛眸一睁一闭,就是许多人的一生。
那半透明的手掌,立印于心口,推印在灵台。恍惚净土雷音响——
“过去过去,未来未来,现在不住!”
过去已经过去,未来还未到来,现在也稍纵即逝,不可停留,莫要执也。
他手印举天。
当世如来现在佛,释迦大手印!
姜望恰在这时回身相对,咧开嘴,身起烟火,面泛青紫……獠牙生!
魔躯一刹千百丈,半透明的佛躯也随之而涨。
神侠的释迦大手印把握现在,根本不容逃避,日月都印在了姜望的身上。只是本来预期的道躯,变成了魔躯。
日月在这尊魔躯留下两个巨大的窟窿,烧得毛秃皮焦,按得血肉滋滋地响……魔烟滚滚。
佛功最能伏魔,但克制亦是相对的。
姜望转换魔躯,在这个瞬间承受了最大的痛苦,也相应带给神侠最沉重的牵制。
佛光涌进他的魔躯,这魔猿也全身都是【焚真】的烈焰,低头一记头槌,撞上了那半透明的人形!
像是深山古寺一声钟!这种野蛮的碰撞,神侠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过了。
两尊登圣者,竟如凡夫一般,脑子里像是震荡出了嗡嗡声……
那是正在动摇的道途根本!
谁能背对神侠,自负无敌,让他一次先?
超脱之下恐怕无人能!
姜望自然也没有如此狂妄,但却不得不为。
超脱之下没有人能同时击垮神侠和昭王,当他走进这已于现世藏时的岁月片段,迎来平等国两尊齐至的一次围杀……这确实是一个死局。
神侠的超脱,平等国的绝处逢生,都会在这一局里开花结果。
他东冲西突,勉强调开昭王,赢得这一点单独放对的时间,已经是当下能做到的极限。
而舍给神侠的先手,他没有时间来夺回,只能选择以伤换先。
要如何镇压这尊至情极欲之魔?纵然佛法无边!
这尊魔躯为日月所伤,却也短暂地镇住了日月铲。
可他凶威更盛,凶焰更炽,全身长毛如剑耸,魔焰激起千万丈!这魔猿,立山巅,一记头槌之后又一槌,疯狂砸击那半透明的神侠脑袋,竟像是……敲木鱼一般。
梆梆地响!
是非山上这一幕简直诡异。
明明魔焰滔天,却虔诚礼佛。到最后已分不清那是放下屠刀的木鱼响,还是厮杀莫停的战鼓声。
天闻此声,半边血气红霞。
地闻此声,开隙万里,如长龙蜿蜒。
漫天的金莲都透着血,真个是天魔拜佛!
魔气急剧消解,佛光也不断湮灭。
神侠上来就印开净土,一则隔绝姜望对天道剑仙的支持,帮助昭王镇压天海;二则杜绝姜望有可能的天道陷阱,让这场战斗回到他所擅长的领域;三则把握“现在”,要把姜望让出来的这一步先,演变为胜利。
但也短暂了创造了一座……斗兽笼!
神侠为人缚,也为己宥,被动地承受砸击,一时怒声滚滚:“用这种近乎自残的魔道手段,何益于你?即便今日让你逃脱,一身修为也付流水!”
他半透明的体表爬起梵文,如蝌蚪群游,交织成法衣,令他不伤根本,周全真性。
姜望的确是把魔猿身当做了柴薪,用【焚真】道质点燃了自我,以如此暴烈的手段争先!
但他却轻声地笑:“那又怎样呢?”
魔猿声音低缓,反而更显狞恶,鲜血都在獠牙上淌落:“你将吞得怎样一丹?”
这是问题的关键!
神侠在此设伏的目的是什么?
并不是为了击败姜望赢得胜利,而是要摆脱必死的危局。
强势压迫,说服姜望合作,是一种办法。吞下这颗人丹,尝试跃升超脱,也是一种办法。
现在前一种办法已经被姜望斩断,后一种办法,姜望正在耗他的“丹力”……那是他的丹!
神侠半透明的眼睛里,立时飞出灿金色的目光,意欲阻止,也求救治。
正在极致燃烧的魔猿,反手一把,就将这道目光捉住。把虚无的力量捉成了实质的绳索,像是抽出了一条筋络,顺手就往神侠颈上绕!
用自残的方式逼迫敌人变招来救,这是何等荒谬的战斗,偏偏神侠入瓮中。
他果断切割了这道目光,可眸已染血,梵文织就的僧衣,被这一把就撕破。
脖颈上一绕数绕,令他竟有久违的窒息之感。
窒息而张嘴,他喊出一声“吽!”
梵传正音,定心正意,不使外邪侵。
他吃了个小亏,便咽下这小亏。打定主意,不再去管姜望如何自我消耗,就算最后只剩残躯,是这枚吞之可为天仙的人丹就行!缺失的丹力,有的是法子来补。输了这场战斗,才叫输了根本。
“今就与你对耗,看你有几尊法身,可为薪火!”
“唵!嘛!呢!叭!咪!吽!”
他诵真言护灵魄,站住山巅不放松。
魔猿却也魔音贯耳:“我三十三年就修成今日,大不了重修一次——你呢?!”
这魔猿脸上都是血,还有烧焦的皮毛,溃散的道质,瞧来实在狰狞。却獠牙外凸,凶性不减,甚至砸着砸着,还一口咬向那半透明的脑袋,发出嚼金咽铁的响!
神侠的半透明人形,已经笼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佛光。
魔猿的脑门都撞得塌陷了,却还在撞。
他的獠牙都崩断了,却还在咬。
简直是一头魔物,一只凶兽,正体现极致的杀戮本能。
“杀弱者杀得太顺手了,你恐怕忘了怎样同强者战斗!”
“今日宰杀了你,我就算道竭身疲,坐道观河台,天下谁犯?”
“你不同!你露出一点马脚,天下蜂拥。留下一点伤口,虎狼不绝。”
“你行吗!?”
一尊凶威滔天的魔猿,极致地燃烧自我,它作为战斗的柴薪,究竟能在这种程度的厮杀里,耗用多久?
答案是……一息。
短短一息的时间,气焰万丈的魔猿身,就已经只剩下虚幻的魔意。
可神侠的半透明佛躯,也已经半边暗金……半边黑。
可是姜望的仙念,已经撕裂魔意而咆哮!
“我给到你机会,你才能伤到我!!”
其实他损耗更多,可是他气势更恶。
魔猿去而仙龙飞,姜望化作一条银白色的神龙,绕神侠佛躯几百周,龙口一张便欲咬碎佛头!
咣!
神侠终不能再静止,撑起一双臂膀,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将这龙口撑住,不使上下利齿合。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他喊出这世尊真言,愈见宏大和威严,也因而有余力慈悲。
“拼命是弱者最后的武器,我不忍见,天骄凋落。奈何?奈何!”
佛的身周飘落一片片金色莲瓣。
是善,是业,也是禅。
“我于现在……”
他的臂膀往外分:“金身不朽!”
释迦摩尼在横三世佛里坐镇中央,在竖三世佛里把握现在。
神侠的【中央娑婆金身】,也真有几分不朽的意味,万劫不坏,横渡苦海,扛住了姜望的狂轰乱炸。
对于他来说,这个历史片段已经藏时——时间是充裕的。
昭王正在处理贯通天海的隐患——等昭王彻底解决那尊天道剑仙,回头二打一,更是水到渠成。战力上是绝对优势的。
所以他此刻与姜望对耗并无意义,用尽可能少的代价,扛过姜望的疯狂时刻,自然能稳稳地将胜利收入囊中。
故此他选择祭出这悬空寺至高金身,筑高墙、闭城门,拦敌于外,又困敌于瓮城。这是稳扎稳打的王道胜法。
“姜望!”
撑过了魔猿自杀式的进攻,已立于不败之地的神侠,仰看那森冷的神龙竖瞳,竟有几分真挚:“这一生道途,行而又止。一路坎坷,铲不平整。这企及无上的最后一步,我并不愿意吞丹成就。更不愿意吞咽一个至少为公平做过努力的你——”
“天下虎狼,你已殊胜,当知我心。”
“苦海无边也!”
他身后有一尊虚幻的佛陀金身,正合掌而敬:“能否与我同渡,救苦众生?”
已经杀至此刻,他还是愿意给机会!
可山峦般的龙首上,银白色的龙眸异常淡漠:“你说你并不愿意吞咽我,我相信。但这是因为我为公平做过努力吗?还是因为我略得薄名,可以继续为你遮掩;略有勇力,可以帮你护道?”
“两者并不矛盾。”神侠认真道:“我认可你的作为,同时力量是抵达理想的必要阶梯。没有护法之力,我们的道途就会被人践踏。”
“但姜望这个人,是凭空长出来的吗?你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
“枫林城……凤溪镇!它和卫郡的那些城镇村落,没有什么不同。”
龙眸之中,仙光如电:“死在卫郡的那些人,那些修士,还有不幸被殃及的平民,他们当中难道没有人相信正义,难道没有人相信公平?焉知其中没有姜望,没有你止恶,没有那才高万古、叫你念念不忘恨而不止的止相?!”
“你在划下一条线,大片大片地收割性命,扼杀他们的人生可能时,怎么没有想过——你不愿?”
长空炸开霹雳!电光中驶出一座轰隆隆的仙宫!
此乃仙帝之居,万仙所朝。轰隆移出,体现一个时代的意志。
它并不杀向神侠,而是轰向净土边缘,展现不顾一切破世而出的姿态。其声震天动地,隐约万仙称“仙帝”!分明在此时唤故时,以这至尊仙宫,呼唤万古仙朝,不灭的伟大传承。
令人不由得想起……宗德祯身死那一日的九宫天鸣!
“我不愿!”神侠怒声相对,激扬如鼓!遽而声音又沉下:“但今时今日,已无它法。我不得不激进行事,因为已经别无其路!”
他大手一放,一架金黄色的佛光宝幢,迎风便起,轮光陡转。
此乃【妙高幢】!
是悬空寺至宝,无上护法宝具,以第三十六洞天“金华洞元天”炼成。
大家都知道姜望有云顶仙宫,也都见证了宗德祯之死,平等国在某种意义上和一真道是一样的见不得光,又怎会不防着这一手呢?
只是……这【妙高幢】历来都放置在拈花院,以保护悬空寺功法传承。
如今应该是在拈花院首座悲回手中。
但它却被神侠取来,用以为这一战的后手……
悬空寺有几人知他是神侠?
悬空寺与平等国……是什么关系?
此事难言!
【妙高幢】撑开像一柄伞,垂落无限妙光,更有梵歌阵阵,传响于时空。
这座法莲净土,也因而有殊胜功德,结无上智慧。
譬如天地囚笼,敢叫龙虎不脱。
尊贵无极的云顶仙宫,去势甚烈,却撞至净土边缘便回返。仙光虽纵万里,亦不得其门而出。
“你出不得也!”
神侠的【中央娑婆金身】,摊张其手,外满如弓!势要将这神龙撕裂:“我亦——不得不!将你吞咽!”
那银白色神龙却哈哈大笑:“人生难言我如意,为宽奸心都‘不得不’!”
这森冷的龙眸里,这时却跃起血焰。
一个人尽所知的九宫天鸣,绝不可能倚为胜负手,姜望自然也不会指望它能成功,但不意味着它就没有意义。
譬如神侠因之而做出的选择,就是一场“不得不”的变化。
姜望早在等待!
这一刻龙躯遽然缠紧几分,此身银鳞都立起!
如刺如刀。
“现在我们都走不了,也无人相扰——”
神龙齿缝之中,萦绕着几如实质的血气:“这才配称生死笼!”
哪有半分仙之飘渺?
那氤氲缥缈的【灵霄】道质,内里仿佛结出血宫。
一霎银龙化血龙,龙口猛然发力!
咔咔咔——
血色龙齿一根根断裂……而裂牙穿空都如剑!
名扬天下的《阎浮剑典》,在神侠面前做完整的演示。
这是一部不断演化,不断丰富的剑典,以阎浮剑狱为框架,容纳姜望这一路行来所有的剑术灵光。
神侠当然也了解过,可是今夜又不一样!
每一天都不止于前一天,这才是弄潮于当代的天骄,给予老朽的回答。
不等到神侠做更多的挣扎,施更多手段,将其缠绕捆缚的仙龙,就已经开始崩解。万丈龙躯急剧而解,一时见得漫天血。
可是血龙牙因此祭成的剑,也获得了远超原来的力量,在神侠的【中央娑婆金身】上,留下黯淡却深邃的血痕……
斑斑点点!
恰似是雨打芭蕉声未止,旅人听窗不知何时休。一切进攻都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可承受这一切的人却感觉万分煎熬,好像等过了漫长的痛楚的一整夜。
屋漏又逢连夜雨,苦命人不知是为何!
天意或不眷。
神侠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肋处。
一颗龙牙……已然刺进了金身。
而后血染佛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