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童子哭闹之声聒噪不休,不知为何令人有几分怀念风中若有若无的呜咽之音。
天空几件青袍收敛不动,循着熊宝的目光向北方极远的地平线望去。山巅众人不明所以,半提防半好奇着随之侧目。
极远之地似有一抹光辉闪烁,渐行渐淡,光影却在放大。
“哧哧……”
哭闹声,风声,乐曲悲鸣声中,忽然闯入一阵怪异的摩擦之音,非金非石,却惹人耳根不适。
众人一时放下北方光影,转头南望,望向怪音生发之地。
但见南山峭壁坑洞处寒冰如流水般蔓延滚下,寒流下有一人影衣衫凌乱,单手挂于冰面,坠落之势似急实缓。
『这小子终于舍得出来了!』
熊宝只瞥了一眼,即刻认出‘临阵脱逃’的林楚凡,不由得会心微笑,实则龇牙咧嘴,分外瘆人。
许是北方闪现而来的光影非同小可,林楚凡如此取巧,大张旗鼓地溜下峭壁,竟然无人阻拦。
洛青禾耐性最差,抱着婴儿颠颠跑上前去,咋咋呼呼起来,“三胖!你的病好啦?快来看,北边有人放风筝……”
楚凡忍着手痛,落地后连忙拉扯一番不太蔽体的麻衣,偷眼看过天空凝滞的青色袍服,扯起洛青禾跑回熊宝身侧。
回到众人之间,林楚凡悬着的心稍微落下几分,顾左右而言他道,“一点儿小毒,算不得什么病。先有天心帮我,后加上那老头偷袭,也算因祸得福吧。”
众人闻言,举目望向峭壁陷坑不远处,青袍飘摇依旧,丝毫不受此番话语影响。这位后来之人,自从打落天心,向北呼唤之后,并未出手。
天心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楚凡半晌,轻轻问道,“这么快?”
说话间赤焰吞吐,很难不惹人注意。劫后余生的众人支棱起耳朵,眼神飘忽乱转,无一人看此处,却无一人不关心此处。
林楚凡拉扯半晌,仍分不清衣领衣袖的区别,只得放弃,摊开手掌故作轻松道,“本来想要消化香盈袖的余毒,还需几个时辰仔细打磨一番,恰逢那老头不安好心,索性都送给他。不知他中毒没有?”
“没有!”
神谕双杰异口同声,令本来不抱什么希望的林楚凡更显神情凝重。
“……还有林楚凡,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好吃的也不给我……”
本来众人听了一段,已经将泥童子的哭闹混入风声,此时提及姓名,将楚凡惊醒。
眼见众人向北注目,楚凡跟着看了几眼,似有人来,再看泥童子这副撒泼打滚的样子,若有所悟。
林楚凡揉着熊宝头顶软毛,凑上前轻轻踢了泥童子一下,“一把年纪了还装嫩,那人难道是你的靠山?”
“你能看到?”
这次不仅神谕双杰,连杨百步,甚至滞留半空的青袍人都开口惊问。
林楚凡额头渗出细汗,贼眉鼠眼环顾一周,仍觉脊背发凉,干笑道,“什么意思?北边来了个人,你们都什么表情?该不会是合起伙来吓唬我?”
他此行南下的名目是缉凶归案,赈灾之事乃是看不过眼,随手为之。至于子曦,乃至来到笔架山后种种际遇,委实奇诡。如今众人齐声发问,弄得好像他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般。
林楚凡心中愈发难安,当初听闻世上有鬼,还是从泥童子的土石傀儡开始的。念及此处,又踢了泥童子一脚,“别嚎了!那人你应该认得?”
泥童子干嚎半晌,一颗眼泪也不见,似乎玩够了,翻身而起,得意洋洋道,“道主来了!”
“嗨!岛主啊,就是有人来了呗,还以为……”
林楚凡嘀咕声渐小,开始观察身边几人的伤势,心中估算战力,恐怕不敌天空的青袍怪人。通过与香盈袖的短兵相接,他开始怀疑这些青袍之下,未必有人。
『我怎么听说是道主,还叫与或非的。小凡子耳力这么差,难道也塞熊毛了?』
楚凡回身瞪了熊宝一眼,忽然觉得能听见熊宝心中所想并非幸事。
冰熊似乎也想起有此一事,连忙静心北望,不做其他瞎想。
洛青禾算是众人里伤势最轻的,灰头土脸,稍显狼狈,不知何时凑近熊宝,悄咪咪捅了楚凡一下,“你和天心爬到那么高的地方解毒,为何她比你先一步出来的?”
林楚凡胖脸一红,借擦汗遮掩道,“嘘!那人来了。”
似是印证楚凡所言,天边那道灰色光影已然接近山脚,在众人瞩目下斜空闪来,三五下落于山巅。
众人这才看清,确是人形。
来人体态清瘦,须发皆乱,身着旧衣,橡根木桩一般钉在山巅。他现身而不动,之前闪烁的光影也消失无踪,平静的面容里,一双眼睛左右乱转,时而清明,时而浑浊,令人难以捉摸。
楚凡再次望天,但见青袍们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知是否错觉,思量再三,将身旁的泥童子往前一推,“你的岛主来了,还不上前见礼?”
谁知泥童子一推就散,化作黄土摔倒在地,众人大惊,只当是楚凡搞鬼。
不待林楚凡解释,木桩岛主开了口,“吹风的,别嚎了。欺凌几个晚辈,外加一群凡人,你可真舍得一张老脸。”
说话间,木桩眼神飘忽,两眼有时竟然不看向一处,神情愈发诡异,令人不敢接话。
漫天尘土为之一静,落地后也无声响,风似乎停了,但那呜咽之音仍在。
木桩眉头一皱,“别吹了,号丧一样,只能蛊惑些少不经事的愣头青。你若吹得老夫兴起……”
言尽于此,萦绕北天许久的乐曲声为之一静。
众人耳根忽得清净,方知风中乐曲有异,又叹此术难以防备,徒呼奈何。
林楚凡心头一堵,似有问心发作之感,回想香盈袖下毒始末,以及自己与天心近乎当众解毒之事……
木桩眼神乱飘,两颗瞳孔稍有聚焦一处之时,却不影响他发号施令,“教书的,把你的夜壶收起来,洒得满山脏水,惹人膈应。”
“哼!”
天空一声冷哼,不似风声明显,众人不见山巅有何变化,只能暗中猜测,说得怕不是笔墨山之主。
木桩双眼快转坏了,仍无所获,似乎在寻找什么,忍不住上前两步,“入魔的,你把臭气吸回去,挡住老夫视线了。”
之前只有人影闪烁,如今腿脚迈开,众人观看分明,这人与其说像木桩,不如说是竹竿修成精怪,化作人形。
风停之后,泥沙尘土纷纷坠落,众人不觉有异,如今此言既出,笼罩此地的黑雾悄悄退散,天光更亮三分。
竹竿一样的双腿原地蹒跚,木桩转了几圈,那两只眼睛仍没聚焦一处,“下药的,是不是你在使坏?老夫怎么迟迟……”
山巅倒塌的石林中忽然传出响声,“道主稍安勿躁。香阁主门中事忙,早已先行一步。”
木桩老者循声扭头,呆愣半晌,“数钱的,怎么如此废物?他们几个装神弄鬼,偏偏你要真身赴约。”
石林中传出脚步声,颜斋主不知何时擦干了七窍的血污,换了身贵气袍服,笑呵呵抱拳走出,“诸位有礼,在下颜真伪,忝居落宝斋之主。今后……”
木桩老者忽而转头,冷声打断胖斋主的话,“敢骗我!那是什么?”
其人眼球乱转,但面向却直勾勾对准山洞一方,众人心头一紧,顺着朝向望去。
老者现身后转圈又扭头,如今眼球又乱转,他面前正是林楚凡等一行人,委实难分他所指为何,人人毛骨悚然,都认为自己被这古怪老头盯上。
林楚凡旁听半晌,知晓对方寻找香盈袖,可是香盈袖已经化作梳子,去哪弄个活人给……梳子!
楚凡暗呼侥幸,连忙伸手入怀,可是掏了半晌愣是没有,气得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又颠颠凑到天心身侧,抬手抓向红色头蓬的帽兜。
天心被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看得浑身不自在,一时不察,竟被林楚凡偷袭得手,劈手拍开多肉臂膀,“登徒子!”
楚凡手腕吃痛,似乎肿了,忍不住心中腹诽,怎么人前人后差距如此之大。幸而身手不差,自天心脑后取下一只银色小梳子。
即使木桩老者双眼浑浊且凌乱,林楚凡仍觉得那人的头面正随着自己的手臂而动,目标正是那亮银小梳。
这烫手山芋从天心青丝中取出,带有几许清香,令楚凡心神大定,坦然举起手臂,顺着颜斋主话道,“香阁主已经远遁,次间唯有银梳一柄。”
木桩老者看了数息,不知是转头还是摇头,终究抬眼望向天空,“传教的,你火急火燎抢先一步到此,可曾得手?”
距离峭壁最近的青袍人轻叹一声,“本座无意来此与诸位争抢,实则事出有因……”
众人见识过此人的净化之光,威能不凡,如今听闻木桩老者的称呼,不由得将目光投向神谕双杰。
天心依旧赤焰覆面,抬手拍出,做防御状。
子曦手心见汗,心慌非常,只觉场内所有人都关注于此,而他的身份又不完善。
正当激动的心跳快要胜过鼓点之时,木桩老者大怒,竹竿一样的腿脚狠狠剁下,“小泥鳅,滚出来!”
“哎呦!”
脚下一声痛呼,山石如波浪般翻过,硬生生挤出一个小人来,正是泥童子。
旁人只觉头晕眼花,只当自己遇到地龙翻身,摇摇晃晃,做势欲倒。
『这老头有点儿本事!』
熊宝也见到脚下山石翻滚,提前卧倒。趴地之后方知,土石波动之下,表层坚壳依旧,完全足以支撑站立。可是这一轮翻滚,的确将藏身地下的泥童子掀了出来。
这一手推表及里,举重若轻,层次分明的灵力妙用,即使换成冰面,甚至水流,熊宝自问难以做到。
杨百步身负土灵,对此事感官与旁人更有不同,此时双眼盯住脚下波纹,神采莫名。
泥童子藏身未遂,似先前一般撒泼打滚,哭嚎声刚起头,反被木桩老者单手吸回身侧,丢在地上。老者一脚踏住,“你为老夫寻到人了?”
微风渐起,若有若无的曲声婉转悠扬。
木桩老者充耳不闻,一双浑浊乱眼对着泥童子乱转不止。
童子仿佛被踩到尾巴一般,不哭不闹,悄悄伸出手,“她,是她!看过咱们店铺招牌,应该,或许,可能……”
林楚凡听到后面几个模棱两可的词汇,心知此事不妥,正欲远离这二人,待细看孩童小手所指,暗道倒霉!
泥童子的小脏手不偏不倚地落向青禾,楚凡再想遮掩也来不及,只得拉扯熊宝凑上前去,“什么招牌?可是隐巷之中兜售木雕的店铺?”
木桩老者的竹竿腿陡然一震,将泥童子踢下山,浑浊的老眼透出几丝分明,干枯的手掌伸入怀中,摸索半晌,掏出一块石头反复摩擦。
此石灰暗,圆似碗底,厚若手掌,边缘参差,表面凹凸,隐约几条沟壑纵横其上,一看就像路边随手捡的。
楚凡硬着头皮旁观半晌,只觉这老者不太正常,干笑一声问道,“前辈驾临此地,为诸位掌门都提了雅号,小子斗胆一问,该如何称呼前辈?”
莎莎的摩擦声为之一静,老者清明的眼神再次混沌起来,且两眼分工明确,从不看向同一个地方。
木桩老者静立原地,除了双眼乱转外,身子一动不动,仿若木雕。林楚凡更觉恐怖,拉扯青禾与熊宝向后缓缓退走。
洛青禾笑声嘀咕道,“之前发光的青袍人不是说过,这老头似乎叫于呜呜……”
楚凡的汗手连忙捂住青禾惹是生非的小嘴,似乎有些晚了。
木桩老者浑浊的双眼渐渐清明,双眼瞳孔恢复聚焦,扫过手中石块,抬眼望向被人捂嘴的丫头,嘿然一笑,“丫头说得不错,老夫姓于。我叫于什么来着?”
林楚凡被老者清澈的眼光笼罩,仿佛衣服被人扯开,皮肤被人剥落,血肉筋骨无所遁形……深吸几口山巅凉气,扫过己方众人担忧的神色,强颜欢笑道,“小子知道,您老叫姓于的。”
似乎这种命名方式符合老者习惯,欣然接受之余,更满眼期待问道,“小友如此机智,不知如何称呼?”
林楚凡不曾停步,边后退边道,“小子是路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