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人压根儿没听明白,但这人临死之前的言辞着实有些古怪,不求饶命,在那叽叽歪歪胡言乱语,这是……吓破胆了?
“谁跟你一个地方来的?沈小姐死到临头套近乎都不会套吗?”他桀桀笑着,笑声像是声带撕裂般地难听,又像是一条被拉地极长极紧绷的弦,入耳都觉刺痛。可他自己浑然不觉,甚至似乎很享受这种握着别人咽喉的感觉般。
掌他人生死的感觉。
沈洛歆死死扒着对方像是皮包骨一样的爪子,心中惊惧让她语无伦次,方才说了那么多话也不过就是凭本能在说,具体说了什么,压根儿不记得,这会儿听着对方嗤笑,只觉得脑子里最后一根弦轰然断裂,甚至回弹的力道狠狠抽打上她的神经。
那一瞬间,她几乎就见到了死神,见到了暗室里一手镰刀一手天平的死神,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不能杀我,杀了我再也不会有人理解你的阿努比斯了!”
桀桀怪笑的声音倏地一顿。
大约是笑得太久了,以至于他的嗓音已经沙哑到像是年久失修的卡涩磁带,杂音很重,却依稀还能听清。
“阿努比斯……”他像是失神般喃喃重复,然后,抓着沈洛歆脖子的手开始颤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抬头,透过宽大兜帽的下沿看着眼前的女子,“你……你也是穿越的?”
“是、是是……”她频频点头,这才恍然间发觉自己说了许多话,这最重要的一个词汇愣是没说出来过,“对对对!我就是穿越来的,同你一样!”
抓着脖子的手明显松了一些,不过没有放开,只是能正常呼吸的程度。
沈洛歆抓着那只手,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像一条干涸太久的鱼终于回到了水里一般,她从未觉得空气如此甘甜过。
头顶传来嗤笑声,“这么怕死……”
沈洛歆微微一愣,继而苦笑,却并不觉得丢脸。是,她沈洛歆是怕死。经历过一次死亡的人,才会更加怕死。
活着的时候,其实很难对“死亡”真正地感同身受,“生命诚可贵”就是一个响亮的口号,而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什么后悔、什么珍惜,就成了一句空谈,一切都来不及了。得神明偏爱,亦或者祖上积德,至今为止沈洛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那几十亿人口中极特别的一个,有了两世为人的机会。
这千千万万分之一的机会,如何能够不珍惜?
“我是怕死。”她说,“总要死的。还能好好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活,偏要急巴巴地去死。”呼吸顺畅了些,她说话也顺畅多了,脖子上的那只手便没那么可怕了,她靠着身后假山山体,扯了扯嘴角,想笑,偏偏紧张太久,一下子松懈下来有些无力,笑得格外敷衍。
笑完,又道,“你抓着我脖子不累啊?就你那身手,来十个我朝着不同方向跑,都跑不掉……想想也亏,别人穿越上天下地无所不能,我穿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还爹不疼娘不爱地遭嫌弃。”
“憋屈。”
黑袍天师想了想,似乎觉得也对,收了手后退一步,也靠着一旁假山,竟然心平气和地聊起了天来,“许四娘不是对你挺好?还有那姬无盐……不会也是穿越的吧?”
“有一有二再有三,就不合适了。”沈洛歆摇摇头,“她不是。她呀……只是比较聊得来的朋友……”她不欲多说,却又不敢避而不谈,只尽量让自己显得无亲无挂的,免得让人拿捏了把柄。
说完,状似不甚在意的样子,又道,“说说你吧。”
“说我什么?”
秋风和暖,从不远处人工湖湖面上吹过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安抚着沈洛歆掩藏在看似轻松的外表之下的惊惧。逃,她是知道自己逃不掉的,古厝那样的高手都没能从对方手里讨到好,别说自己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物”了,只能智取。
套近乎、安抚、“交心”。
若是能套取一些有用的信息,自是最好。她低着头碾着脚尖,说道,“说说你叫什么名字,之前是哪里人,又是做什么的……我总不能天师天师地叫你吧。”
“天师也不错啊,我就喜欢那些人叫我天师。金山银山地捧到我面前,唤我天师,让我拯救他们于疾苦。”
“呵……朋友,醒醒。那是之前。”沈洛歆还是不看他,言语嫌弃,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松懈,唯独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死死抠着假山嶙峋的纹路,她提醒他,“如今我但凡当街叫一声天师,你看看他们是来打你还是来求你。”
“我也不可能在长街上出现呀!”他说,说完,自己默了默,“林一。你叫我林一吧。”
“林一?哪个林,哪个一?”
“双木林,一二三四的一啊。”
“真名假名呀?这么敷衍?”
对方低着头呵呵地笑了笑,“是啊,就是这么敷衍。取名的人敷衍我有什么办法……之前还怨怼过,来了这里才发现……至少还有个名……该知足了。”嘶哑的嗓音本来尖锐,这会儿却暗沉了些。
沈洛歆微微偏了视线过去,看着他宽袍的下摆,半晌,似乎是有些同情、有些可怜,斟酌着欲言又止,“你……那你做天师之前,这里的人叫你什么啊?”
“喂。”
“什么?”
“喂——就这么叫我。”他说,说完似乎还笑了笑。
沈洛歆微微一愣,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感觉。其实在看到对方那张脸的时候,沈洛歆就猜到了这个人一定有一段黑暗绝望而漫长的过去。却也没有想到,会连一个名字都没有。如此两厢对比,方才自己故意为之的抱怨,就显得格外地平乏无力。
她不得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对面站着的这个,是恶贯满盈的天师,身上背负了不知道多少杀戮与罪孽的天师,如此之后,她才不会让自己真的心生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