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盐已经离开了。
她说完这些话之后,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钱嬷嬷怔怔趴在地上,指尖还攥着一截碎布料,那布料丝滑沁人,带着几分凉意,就像是方才姑娘眼底的神色般,透着冷。那样的姑娘其实她见过的,初见之时,年纪不大的姑娘就是站在回廊台阶之上,目色清冷地对着自己点了点头。
彼时也担心过,是不是不好伺候的主,是以惴惴不安着如履薄冰。
后来,看到府上的丫鬟大多随意,姑娘虽冷却也挺好说话,便渐渐的,有些心理上的懈怠。
即便是这件事,她想过一旦事发,会被责罚,但姑娘素来讲人情,自己同她好好地说,兴许也就是被责怪几句罢了,若是姑娘真的动怒,打上几板子,自己也还是受得住的。
没想到……也不见如何勃然大怒,只是言辞间,冷了些、淡了些,轻描淡写了些,就结束了一场主仆情分。
身后侍卫已经开始催促,钱嬷嬷还想再求求情,可那些“情有可原”都被子秋那般斩钉截铁地扼杀了,如今想来,的确是自己在日复一日的懈怠里,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若是换在还在东宫,今日这般情况怕是要留下半条性命在东宫吧。
姑娘到底算是仁慈了,这饶倒也求不下去了。
……
“又是一个白眼狼!”过了很久,子秋还是气得很,一路回到了院子,气鼓鼓地总结陈词,“姑娘就是太心慈,就这么将人赶出去了,还给她结算月例银子!要奴婢说呀,打一顿,丢出去,算完!”
姬无盐接过宁修远递过来的茶杯,探身过去看了眼他手中的书,笑了笑,“就她这个年纪,莫说一顿板子了,三五板子下去,就能打出个好赖来,届时你还得养着她在府里,供吃供喝供药材,岂不是更亏大了?”
子秋哼哼,“她犯了错处,就算打个半死不活地丢出去,也是她自找的!还说什么对姑娘没有伤害,有没有伤害是她说了算的?”
宁修远懒洋洋的从书里抬了眼皮子看过去,笑了笑,没说话。
姬无盐伸手去敲小丫头的脑壳,“傻兮兮的小丫头。姑娘且问你,如今我若放钱嬷嬷离开,她第一时间会去何处?”
去何处……子秋倏地一亮,“东宫?”
姬无盐抿着嘴角轻轻颔首,“你家姑娘不是已经提点过她了吗?假意差事完成,去看一看钱力会不会回来……有什么惩罚,比最后的期待在自己面前破灭的那一瞬间,更让人绝望痛苦?大抵就是……真如她自己所言,一无所有的那个瞬间吧,亲子早已不在人世,偏偏她还背弃了主家丢了差事,当真……一如所有。”
杀人,诛心。
特别是对钱嬷嬷这样的,良善仍在的人而言,往后余生怕是都无法安心了。
宁修远这才阖了书,靠着椅背懒洋洋地笑着冲着子秋说道,“所以说,你家姑娘啊,远比你这个小丫头要狠多了……三五板子不过就是些皮外伤,好了伤疤忘了疼。若是再打出个好赖来,传出去,又有人要说你家姑娘如何如何刁蛮跋扈,那才是真真得不偿失。”
“那也是她犯错在先啊!凭什么就不能打了?”子秋不服气地哼哼,不过到底是没有那么气愤了,只是仍然有些不服气。
半个时辰左右,岑砚就回来了,他说,钱嬷嬷出了姬家,的确是直接去了东宫,不过似乎她也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时隔数月,东宫门房已经换了一批人,压根儿不认识钱嬷嬷,大约是见她探头探脑的,直接将人给赶走了。
钱嬷嬷既进不去大门,又见不到人得不到结果,就在墙根下守着,准备来个守株待兔。
钱嬷嬷也是个运气好的,没等一刻钟,就等到了那个国字脸男人,对方正准备出门,被钱嬷嬷堵了个正着,当下脸色就变了,钱嬷嬷却压根儿没有想到这番守株待兔的举动已经将她任务失败的讯息传递了出去——她本应并不知道国字脸男人是谁才是。
可她并不知道已然露馅,反倒格外热情地迎了上去,问大力。
“不仅大力没问着,还把自己丢东宫里头了吧?”姬无盐懒洋洋地笑,脑袋上搁着方才宁修远看的那本书,遮了打下来的碎金日光,言语间笃定极了。
“可不,那国字脸能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这些事嘛,只借口说是进去再详聊,就让钱嬷嬷亦步亦趋地跟着进去了,这不……等了半个钟了,都没瞅见她出来。”
子秋听地一惊一乍的,“不会是……不会是丢了性命了吧!就同钱力一样?”
岑砚摇摇头,道不知。
子秋便又问姬无盐。
姬无盐缓缓地坐起了身子,取下脸上的书,温柔地看向一脸紧张又担忧的子秋,伸手揉揉那毛绒绒的脑袋,敛着眉眼轻笑,“不会。好歹在东宫伺候了大半辈子了,倒也不至于一件事情没完成就丢了性命不是?”
子秋倏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笑容真诚又舒心。
瞧,这小丫头,方才还气鼓鼓地要将人打上一顿,如今却又担心起来了。姬无盐便是算准了她这样的性子,事情总往好处说,说完,她又懒洋洋地躺了回去,阖着眼,盖上了书。
眼睑之间的光线一下子黯淡了下来,连带着心绪也回落了些。面纱后的嘴角,悄无声息地耷拉了下来……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钱嬷嬷不管完不完成,最后这条性命,大抵是保不住了。
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包括之前上官鸢的事情里,其实她也发现了许多细节,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细节到底代表了什么。又或者,她意识到了一些,所以她从东宫逃出来了。
只是,彼时李裕齐没有注意到这个一点都不起眼的嬷嬷,可经此之后呢?他还会一点疑心都没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