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修远静静地看她,四目相对里,他在她的眼底看到了自己。
从未在这样一个角度里看到过自己的模样,让人心里都柔软到化开。气氛逐渐微妙,而话题却依旧沉重,他轻轻点了点头,“就像你自己方才所说的那般,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美貌有时候亦然。”
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只是如此?”
“当年那件事记载比较隐晦,毕竟事涉皇族,我能查到的也是有限。”宁修远也总觉得其中另有隐情的样子,他问,“那你以为呢?”
“政见不同,或者说,挡了左相的路、公然不支持太子等等……任何的情况,都比美貌造成的忌惮更有说服力不是吗?”姬无盐离开了宁修远的肩膀,她坐在蒲团上抱着膝盖,目光只落在脚尖前的一点,“上官家也不是籍籍无名的小氏族,当真能让人轻贱至此?”
宁修远从身后看着她,目色怜悯。有些话,他不确定她能不能接受,毕竟,这些谣言里的批判的对象是她的母亲。他声音很低,很温和,却格外直白,“上官姬氏,祸水红颜,主上官、魅天下而乱朝纲。这首童谣的出处,就是来自于彼时还未声名鹊起的天师。随后,司天监夜观星象,发现帝王星不稳,隐有坠落之象……如此说,你就该明白了,红颜只是诱因。”
只为了让一切师出有名。
“所以……”姬无盐眉眼微垂,细数着这段话里涉及到的各方势力,“左相、道宗教、司天监。道宗教只是江湖势力,道宗教的背后,可能是左相和东宫,可能是左相或者东宫,也可能是任何一股其他的势力……司天监的背后,应该是皇帝。所以,上官家……说到底还是在皇帝默许的情况下,被遣送出城的,是这样吗?”
所谓谣言止于智者,可天下愚人何其之多,一首童谣如何来的,背后有什么目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覆灭一个氏族。
“宁修远……”她低低地唤,声音里有些沉郁有些落寞,她说,“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一件是上官离京的真相。还有一件,就是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看起来是皇帝一边的,这些事原是不该告诉我的。”
指尖丝滑沁凉,是她的面纱。他摘下后就没有还给她,这丫头出自江南,便也喜欢江南烟雨的色调,并不明艳,有烟雨的轻忽,有岁月的厚重。这样的颜色,于这北国之都的女子身上,似乎极少看到。
就像这丫头的性子,低调内敛,骨子里却带着江南富庶之地娇养出来的尊贵,像真正的公主……甚至,女皇。
指尖细细摩挲着指尖丝绸,他敛着眉眼轻笑,意味不明地,“你也说了,只是看起来。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实。”
今日的气氛,似乎格外适合坦诚相见。
彼时深夜还互相戒备着、试探着、权衡着的两个人,竟就靠着这香案说起了“实话”来。
“四大世家最辉煌鼎盛的时期,在先帝掌权之初。彼时四世家伯仲之间,也多交好。可先帝疑心重,擅制衡,左相还未登台,能和四世家抗衡的,也只有皇权,甚至皇权都隐有不敌的迹象……盛极必衰,自古就是必然。”
“首当其中是陆家,陆家后世子孙之中出了几个糊涂的,自己败了自己的家业,亲手把自己送上了先帝的屠刀下。”
“帝王大多重名誉,便是打了你罚了你都要你口口声声谢主隆恩,自然不会对陆家赶尽杀绝,可拔了利齿磨了尖牙的猛虎……早已不是虎了,你瞧着如今的陆家,可还有半分抗衡之力?”
他娓娓道来当年旧事,言语间耐心地像是一个教导学生的良师。
姬无盐仍抱着膝盖偏头看他,也像一个好学求知的学生,“上官离京,是在陛下登基以后。白家……宫中白家占据后位略胜一筹,可东宫太子又是左相一脉技高。朝堂之上白大人位至尚书,仍不敌左相,看似风光依旧,实际上处处受左相一党钳制。也算是如今这位陛下的制衡之术。唯独你们宁家……风光无限。”
殊不知,也是那棋盘上的棋子一枚。
只是,这些事情好理解,帝王术本就如此,以万民为棋子,以山河为棋局。
“可你呢,是想要浑水摸鱼?还是……暗中平衡各方势力?”毕竟,棋子有用才是棋子,棋子若是无用,便是弃子。
鸟尽而弓藏,兔死而狗烹,那只要鸟不尽、兔不死,一样可以破局。只是如此的话,宁修远就坐上了皇帝的对立面,互为一盘棋局的执棋手。
知道这丫头想多了。
外面的两个人还在狭长的通道里来回地找机关而无果。算算时辰,岑砚也快要回来了,他将面纱揣进怀里,只取了自己的一方锦帕走到她身后为她戴上,“我可没那么大野心,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总要做些什么,才对得起我拿的那些俸禄不是?但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个人的立场,这天下是谁的天下,只要不来动我的东西,关系也不大。”
言语间,温和又霸道。
像自圈领地的王。
这说法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什么问题来,正寻思着,翠竹香愈发浓郁了,才发现脸上的并非是自己的面纱,她伸手拽了拽,拽不了,竟是不知怎地和头发丝儿缠在了一起,“我面纱呢?”
“找了一圈了,没找着。”宁修远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脸坦然地指了指还在落灰的两尊塑像,“方才落灰用来擦了擦,不知道搁哪了,左右也脏了,不能用了。”
太阳穴隐约跳动,姬无盐闭了闭眼,几乎是咬着牙问,“你既然有帕子,为什么要用我的面纱擦?”鼻翼间丝丝缕缕的翠竹香,当真让人心烦意乱,她不满地抱怨着,“男人用什么熏香……”
“熏香?”宁修远抬了抬胳膊闻了闻,也没闻见什么味道,“我没用熏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