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睡,就喝杯茶吧,皇帝让人送来的。”说着,推过去了,才漫不经心地问,“最近也没得罪什么人,谁还敢告状去您那边?”
“没得罪人?”宁修贤冷嗤,“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问问,这话说出来,自己心里头虚不?你不知道大理寺尤封是什么性子是吧,那是个出了名的刺头!若不是我拦着,怕是他就要去宫里告状了。”
这厮……问自己借人的时候是一副嘴脸,如今告状倒是半点不曾心软,都说这人耿直,如今瞧着,简直不要太机灵圆滑?呵……
“他想告我啥?”他问,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想着是不是要把席玉调回来了,毕竟,手边骤然少了个人,也着实不大习惯。
“他说自己去衙门要人无果,对方说是你留下的。便状告你滥用私权扣押刺客……人如今在哪里?”
“死了。”他说,慢条斯理地喝了杯茶,才补充道,“审完,弄死了。”
“什么?!”宁修贤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宁修远,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也是有嫌疑的!如今你将人弄死了,便是有人指正你杀人灭口你也百口莫辩!”
“我知道。”睫毛微垂,覆住了眼瞳,也遮了悉数情绪,“可他该死。”他说,隐隐咬着后牙槽。
“该死什么该死!宁修远,你不是街边的小混混,出了点事情动不动地就该死该死的,你是宁国公的世子,你是东尧的帝师,这就是你为人师表的样子?”
宁修贤很少这般说教他。
宁修贤是家中长子,在宁修远还未出生的那些年,便是当作下一任宁国公来培养的,举手投足比宁修远要成熟稳重得多。
也是他坚持让贤,觉得宁国公府想要走地更远,就必须交到宁修远手中。
彼时,国公爷是犹豫的。
宁修远的一切,来地太简单,几乎就是唾手可得。这是幸事,却也有不好的方面——他很少经历普通人必须要走过的一些弯路,也很少会有失败的机会,所以他鲜少共情,也不会珍惜现有的一切。
对他而言,众生愚昧。
只是,人之一生,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哪怕他是个天才。宁国公担心的是,宁修远这样的人,他若是一旦跌倒,可能整个宁国公府都要跟着遭罪……
登高易跌重。
那是,宁修贤就下了保证,承诺只要他,就一定好好看着自己这位幺弟,绝对不会让宁修远乱来。
承诺言犹在耳。
“四大世家,上官远遁江南,陆家韬光养晦,白家……白家为了避嫌,成了朝中出了名的和事佬、墙头草。”宁修贤捧着茶杯一饮而尽,言语之间积郁已深,他抠着杯身上的描金花纹,连连叹气,“左相势大,六部之中都有他的人,但凡朝堂之上有些风吹草动,他得到消息的速度比皇帝都快。”
“我虽手握重兵,可文官之事,我一个武将也掺和不进去。你既选了陛下阵营,便是左相首当其中的对手……本该步步小心谨慎不出差错才是,如今你不仅私扣嫌犯,还将人弄死了……宁修远,你说,大理寺之中,会不会有左相的人?”
晚风猎猎,裹挟着雨水吹进屋子里,打湿了窗纱。
桌上残烛被风一吹,猛地一颤,差点儿熄灭了去。
宁修远朝外唤道,“席安,换根蜡烛来。”
门外衣裳摩擦声起,渐渐远去,宁修远为对面空茶杯里倒满了谁,才抬了眼打量起自己兄长。
宁家世代忠良,父亲是,大哥是,听说,祖父也是。
可世代忠良又如何,祖父战死沙场、死后连尸首都没有人送回来,父亲落了一身的病,一入秋每逢这阴雨连绵的天气,便总夜夜辗转。大哥尚好,主要是这几年天下大势已定,战事皆休,没什么机会领兵出战。可即便如此,母亲也总忧心忡忡,一把年纪了操心了老的,还要操心小的。
府上佛堂里,日日香火不断,只为祈求国泰民安,宁家这把利刃不必出鞘。
若国泰民安,利刃自是归鞘。可古语又言,鸟尽而良弓藏,兔死而狗烹,功高……而盖主。
皇帝如今是信自己,就像大哥所说,四大世家,走的走,退的退,如今能和左相抗衡的,只剩下了宁家,陛下别无选择。
除此之外,也因为自己够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终究是看起来少了几分城府。
他收回打量的目光,有些太过诛心的问题到底是没有问出口来,只说道,“若是我步步小心毫无差错……左相的确是抓不到我什么把柄了,不过,可能宫里那位就要睡不着了。我总要偶尔表现地鲁莽一些,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可信。”
宁修贤微微一惊,抬眼看去,“陛下……”
“大哥。”他唤,微弱的烛火里,他的表情看起来遥远地有些模糊不清,他张了张嘴,半晌,才说道,“风大雨疾,你该去睡了。”
宁修贤一噎,顿时怒起,“你……你要说就说,还有什么话不能同大哥说?说一半,存心不让我睡好?”
席安取了蜡烛进来,点上了新的。
室内亮堂了许多,便也照清了宁修远的表情,淡淡的冷,微微的寒,像是覆了层深秋早晨的薄霜。
只是,再定睛看去,却又是一如既往地温和与闲适,他起身将桌上散乱摊开的两本书合了搁在一旁,开始赶人,“你弟妹受了伤,我不放心,得去看着。”
弟妹?
姬无盐?
姬无盐受什么伤?宁修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日后山刺客伤人,伤的是……姬无盐?顿时恍然,难怪那小子一身戾气将人弄死了!
好小子,明明是怒发冲冠为红颜,偏还要说地冠冕堂皇的,什么犯了错皇帝才能更信他……最幼稚的是自己,竟然还信了!
幼稚!太幼稚了!
宁修贤气地转身即走,懒得管了,“你惹地烂摊子,自己去收拾!我年纪大了,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