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无星,亦无月。
只塔内一盏烛火摇曳,光线溢至门外,隐隐绰绰的,恰到好处的黯淡,只能照个囫囵模样,却并不能看到一些更加细微之处的东西,譬如,对方隐没在暗处的表情,譬如,因着长久用力攥着而已经渗血了的掌心。
姬无盐步下台阶,款步迎上,一脸若无其事的轻笑着问道,“既来了,为何不上去见见?”
老夫人讪讪笑着,像是错做了事的孩子被当场抓了个正着一般解释道,“没想来……只是不知怎的,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便寻思着起身走走……原也只想着在院子里走两圈便回去睡的,哪成想,这走着走着的,竟走到了这里,瞧着塔上有火光,想你在里头,便驻足等了一会儿……很晚了,回去睡吧。”
姬无盐沉默着点头,同老夫人一道往外走,走了两步,又问,“不想听听她今夜都说了些什么?”
老夫人却摇头,抿着嘴笑了笑,“不听了……这人呐,做下了恶贯满盈的坏事,总要给自己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左右不过是不甘、是愤恨、是觉得生不逢时、命运不公,可能还觉得世人都对他不起,特别是老婆子我……我当他是故人,兴许他见了我,便只想着吐我两口唾沫了。”
跨出院门抬脚之际,她反手抓着姬无盐的胳膊挽着,仰头看了眼黑沉沉的天空,眯着眼笑,“不见了,见了还糟心……”
姬无盐一只手被她挽着,就用另一只手替老夫人拢了拢脖子上那圈白色狐狸毛,丝毫不留情面地戳破她表面上的洒脱,“此处距你的院子,跨越了大半个姬家,您这院子里走两圈便走到此处也是不易……我原不曾同你说今夜要出门去找她,你这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又是作甚?”
老人家嘴犟,明明是自那之后就一直留心着自己这边的举动,偏还要装出“故人事就让它随风散去”的豁达洒脱……
老夫人低头走着,脚下步履迟缓,姬无盐只温温吞吞地配合着,并不言语。从矮塔中出来时被影响的情绪逐渐在这样温馨的时刻里,渐渐消散无痕。彼时五长老所说人生至悲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此话于姬无盐而言无异于醍醐灌顶,她突然觉得欠外祖母一声抱歉,因着自己沉浸在悲戚绝望之中时未曾顾及她的心境,亦因着自己害她担惊受怕辗转反侧……只是,此刻,两人手挽着手走在深秋的晚风里,便又觉得这句抱歉到底是太轻了。
于是无话,只挽着手、靠着肩,像是在云州的那些年,她总喜欢带着果酒去外祖母院子里,同她喝着酒吃着王嬷嬷的下酒菜,有时候姐姐也在,上官楚却是很少在的——嘴硬心软的外祖母总不待见他,说他像极了顽固的上官老头子。如今想来,已经遥远到仿若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老太太……”她靠着自家外祖母的肩膀,腻腻歪歪地唤,“我想吃酒了,咱们院子里自己酿的酒。”
“今年又酿了些桂花酿,王嬷嬷酿的。她不知你何时回去,酿的时候便说好了,若是你不回,这酒便是谁也碰不得的。”老夫人敛眉轻笑,从容宽和,“她呀,打小便最喜欢你……事无巨细都要过问,你院子里的丫鬟都是她亲自耳提面命过的,你是什么起居习惯,何时起身、何时用膳,喜欢什么样的花草布置,她都一清二楚。宁家三爷的事情传到燕京城,她又日日睡不踏实,到处打听这宁国公府是个什么门楣,家中长辈弟兄可曾婚配,可安分守己,可克己复礼,甚至父兄有没有纳妾的先例,她都一一打听……”
天边云层散开,露出月朗星稀。
细碎的笑意染上眉眼,墨色瞳孔里微光闪烁,一晚上沉沉郁结的心情亦仿若拨开云层见月明。她喃喃叹道,“她竟是从未同我说过这些……”
“自然是不会同你说的,纵然辗转反侧,却也总担心你嫌弃她年纪大了想得多……还不让我同你说。”
姬无盐侧目看她,半晌,将话题拉回现下,问道,“那您呢?您今夜又是为何辗转反侧?口口声声往事随风不见也罢,可又搁在心里头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到底是故人,若是当真放不下,便上去见一面,也好了了心下惦念……小时候,您同我说过的,真正的放下从来都不是避而不见,而是蓦然相见,道一声好久不见可安好可顺遂,然后错身而过……”
老夫人一怔,脚下步子顿住,她转首看向姬无盐,柔声问道,“还记得呢?”
姬无盐颔首,莞尔一笑,俏皮又娇憨,说道,“自然是记得的。您说的许多话,我都是记得的,若非如此,您的小宁走出去也不敢说自己是于您膝下受您教养长大的啊!”
小丫头已经很少这样撒娇了,顶着一张并不算陌生的假面具,笑着的样子让人跟着心都柔软了,小丫头眨眼间就长大了,竟是已经到了要嫁人的年龄了,宁家幺儿大体上虽也算是个好的,但每每想起此事,仍不免唏嘘。今夜辗转反侧,也不全然是为了塔楼上的那位,晚间接了封拜帖,来自宁国公府的,是宁国公亲笔,可见对小姑娘的看重。
只是……到底不舍得啊!
老夫人抬手抚上她的鬓角,将发间沾到的碎叶摘去,温和笑道,“是这么说没错,只是,这可安好、可顺遂的答案,我却是晓得了,只是惋惜好好的一个人,竟到了如此地步……他怨我怪我甚至恨我,却不知我也怨他,怨他给我家的小姑娘惹了麻烦事,既是相看两相厌,便不见了,你要将他如何,都由着你,便是将人打杀了去,也无妨……左右我这个老家伙还在,本家那边……我来担。”
姬无盐倏地一颤,“您……”
月色清朗,姬无盐突然之间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