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沉沉地压下来,辰时的天色,却仍黑压压的,同夜间没什么区别。
来时没赶上下雨,大臣们大多未曾打伞,此刻便只得等在大殿外的屋檐下等着太监们来送人,或者等着府上下人来接。再不济一些的、官职微末一些的,大多都是冒雨回去的。
李裕齐自然是等着宫中小太监来接。
只是,他这会儿有些心神不宁——宁修远没来早朝,方才他出来前问了张德贤,张德贤说是宁三爷称病……病了?病得如此及时?
就像这雨……真及时,硬生生地拖住了自己的脚步。李裕齐站在屋檐下,看着一些官员因着等不及直接冲进了大雨里。这雨太大,冒雨回去实在有些狼狈,只是……
“殿下。”
一脚堪堪跨出的李裕齐突然被叫住,正是左相卞东川,他的外祖。李裕齐转身,面向卞东川,微微点了点头,“祖父。”声音压得低,几乎淹没在从屋檐上倾倒下来的雨声里。
两人并肩而站,一个背着手抬着下颌,一个似乎稍许谦逊些、也随意些,一老一少,看起来似乎并不热情熟络。
卞东川朝着李裕齐的方向微微侧了侧头,“殿下是有要事着急离开?”
“不是什么要紧事。”李裕齐往后退了退,避开溅落在袍角的雨水,又整了整衣袖,才靠着墙壁仰面看着哗啦啦的雨幕,喃喃,“只是这雨落得人跟着心烦罢了。那些个当差的,愈发地不用心,这雨这么大,早该拿着伞候在外头了才是……偏要咱们在这里等。”
卞东川看了他一眼,眼神挺淡,表情却有些不曾宣之于口的东西隐在里头。
李裕齐立刻就在这样的表情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了——之前也有这种事的,那天正逢陛下心情不好,在朝堂之上看着一群乌泱泱互相争执对峙的文武官员,当朝就发了一通火,下了早朝看到外头三三两两拿着伞缩在墙根下说话的下人、太监,于是继续发了一通火。
自那之后,不管雨多大、下朝多晚,这些个下人太监都不能过来候着,甚至宫门守卫担心皇帝怪罪,都不敢放各府下人进来送伞。如今皇帝病中尚未痊愈,可这条规矩却俨然未曾被废除。皇帝没有亲口废除,还在“代理”期间的李裕齐自然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落人口实。
“也是……”李裕齐按了按眉心,摇头失笑,“这阵子乌七八糟的事情多了些……竟将此事给忘了。”他只这般说着,轻描淡写的,暗地里却是绞尽脑汁如何脱身。
偏偏卞东川看起来一点都接收不到他急于离开的讯息一般,背着手缓缓颔首,有一搭没一搭的,像是闲来无事闲话家常一般,“朝廷上的事情,本就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天下总有一日是你的,如今趁着这个机会,练练手,也是好的……”
“的确如此……”李裕齐一边附和,一边抬头看天,这雨当真是越下越大,时值深秋,这冒雨出宫怕是要病一场,何况卞东川在这,自己急吼吼的也不好解释。若是病了,母亲那边又要念叨……他收回目光,心下几分不悦,叹道,“这些个太监……办差倒是愈发懈怠没有规矩了。”
“这风大雨疾,纵然撑着伞也是难走……殿下既无要事,等上片刻也无妨。”卞东川垂眸轻笑,又意有所指地问道,“还是说,殿下当真是将那沈家二姑娘搁在心尖尖上儿了,晚回去一会儿便思念得紧?”
身为祖父,同晚辈开这样的玩笑,多少有些尴尬。
身为臣子,同当朝太子说这样的话,多少有些僭越。
是以卞东川问完,连他自己也觉察出了其中不妥帖之处,以拳抵着咳了咳,讪讪笑着,解释道,“玩笑、玩笑……殿下莫要怪罪。”
总有些人,用着“玩笑”的借口,说着试探的话。只是对方是他的祖父,不管自己心中如何忌惮、猜疑,却也是板上钉钉的“同盟”,是自己坐稳这江山最大的助力。李裕齐心下不快,却仍容色寻常地摇了摇头,“无妨……此刻在这避雨,不算朝堂之上,不论君臣,只论长幼。”
“殿下能这样想,老臣着实欣慰。殿下到底是长大了,也成熟了。”卞东川仍背着手,纵然只是站在檐下避雨,他也站得笔直,当朝相爷的气势未曾少了半分。口中说着欣慰,言语却似说教,“殿下,您是当朝储君,未来的天子,待您手握江山,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何苦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女人身上跌跟头?”
右侧的手紧了紧,李裕齐偏头看向左侧,“祖父这是何意?”问着话,眉眼却敛着,眼底悉数情绪都被睫毛覆盖,深藏于心,无人得知。
也许对方也知道,只作浑然不觉罢了。
毕竟是长辈,毕竟太子身后也只有他这一靠山,纵然再如何离心,这位尚且年轻的太子也不能将这份疏离防备搁在明面上来。卞东川扯了扯嘴角,说道,“沈家那二姑娘,若只是个寻常庶女,殿下喜欢,收在内院当个妾、当个通房都成,但她那娘偏偏是个勾栏院出生的,至今关于她的出身外头还有些风言风语的……这便也罢了,老臣只当殿下年轻气盛、一时冲动罢了。”
“只是,那风尘居的朝云姑姑……您却是万万不该的。”卞东川说着,就见李裕齐抬头看来,又接着说道,“殿下。太子的清誉何其重要……如今陛下病重,更是要紧的时候。那位可日日侍奉床榻之前,您呢,沈二、朝云,您看看这些个都是些什么不三不四的玩意儿?殿下……那句话您记得吗?”
李裕齐心中已恼,却还压着不动声色,“哪句?”
卞东川竟在犹豫,他背在身后的手拿到身前搓了搓,才斟酌着问道,“先太子妃……至死都是处子之身的传闻……”
这才是他铺垫这许久的最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