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有时候亦是一种答案。
李裕齐倏地脸色一沉,“说!”
桑吉沉默片刻,心一横,“云州百姓都反映,姬家少主出入都戴着面纱,连带着她身边的婢女也从不露面……”越说,声音越低,到得最后已经低到只有自己能听到了,在愈发压抑的气氛里,桑吉蓦地想到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当下几乎是想也不想就闭着眼快速说道,“但、但是!那些个老百姓们画的几乎无法辨认的画像之中,有一个人属下觉得甚是脸熟,问了那些个百姓,才发现是……是朝云!风尘居的朝云!”
声音戛然而止,明晃晃的屋子里,只听得到桑吉因为一口气憋得太久而产生的相对于平时的他而言分外剧烈的喘息。
李裕齐一把抓过手边画册极快地翻了过去,很快在那堆姬无盐的画像下面看到了所谓的“无法辨认”的大体雷同全是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圆脸画像,他不耐地一一翻过,目色倏地一顿。
果然是朝云。
风尘居那个气质上佳、风韵极好、举止有度而又长袖善舞的管事妈妈,便是李裕齐都曾感慨这女子若是再年轻个十来岁,定要在燕京城中引起一场趋之若鹜的轩然大波。漂亮的女子何其多,美貌在这个地方从来不是什么工具武器,但解语花是。
若还是一朵稍有姿色的解语花……那便是利器。
朝云……风尘居……姬无盐……手中那张大致能看出容貌的画像被攥地紧紧的,李裕齐磨着后牙槽冷笑,“到底是我……低估了姬无盐。”
桑吉低着头,沉默不言。
记得当初朝云是这么解释姬无盐的来处的,说是从江南过来投奔自己的故交的孤女,瞧着可怜,幸弹了一手的好琴,故而留在风尘居里做了一名琴师。
十两银一方帖,何其风光!这位太过于年轻的琴师初到燕京城的第一场演奏,让她一下子声名鹊起,也开了花银子买请柬才能听曲的先河。
起初,三天一场演奏,后来,风尘居歇业,多少世家子弟为了请她过府弹奏捧着真金白银地往风尘居送,可朝云说,姬姑娘自己置办了宅子,叫姬府。朱漆大门镶三十六颗铜钉,比公侯略少,却比普通官宦之家更多。如此规制,放眼望去谁敢随便用了?偏她姬无盐敢用!何其高调!
高调的人总能让人下意识不以为然地卸了防备,何况只是一个姑娘……于是,自己试探了几回,便也疏忽了。恐怕,姬无盐要的就是这样的疏忽,以至于事到如今发现许多事情已经再难挽回……风尘居似乎和这位琴师已无瓜葛,她不再出现在风尘居里,她也不再弹琴,人人说起姬无盐,更多的是艳羡她和宁国公府的关系、和白家的关系,她从一个江南孤女的身份,突然变成了未来的国公府三少夫人,便是堂堂郡主都败在她的手下。
至于风尘居……还是最初的那个风尘居,喝酒、看舞、听曲的风尘居,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姬无盐好像就只是短暂地在那里歇了歇脚,便是李裕齐自己都快忘了,风尘居……纵然没有真凭实据,但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姬无盐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先是嚣张高调、一鸣惊人,然后低调落幕、隐忍暗藏——姬无盐,本宫当真是低估了你了。
李裕齐磨着后牙槽,阴恻恻地冷哼,“姬家旁支的亲眷?呵……她上官鸢被一场大火烧没了,上官家没人出来蹦跶,倒是她姬家的一个旁支亲眷早早地派了管事来燕京城又是开风尘居又是置办宅邸的瞎折腾?这样的答案……桑吉,你自己信吗?”
不信。但也不能说不信。要说自己都不信的答案还用来交差,那就是敷衍、瞒骗。这个罪名桑吉不认,于是仍只低头沉默。
管事在院子外透了透头,触及李裕齐看过来的眼神,遂憨憨笑着一路小碎步上前来,“殿下,郡主来访。说是今日去见了贵妃娘娘,正巧着说起殿下,便想着顺路过来看看。”
顺路?皇宫正好夹在尤家和东宫之间,何时顺路了?大抵是母亲同她说了什么,让这位小郡主有些按捺不住又或者说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了吧。李裕齐心下明了,虽有些不大乐意花心力去哄一个最近事事不顺心的郡主殿下,但母亲和祖父都觉得自己若真要成了那大业,尤家是不可或缺的助力。那便……花些心思哄哄吧。
他看了眼手边那一沓皱巴巴的纸,也没在意,只摆摆手,吩咐桑吉暂时退下,想了想招回来,吩咐道,“你安排些人手。晚膳时分本宫有用。”吩咐完,咬着牙阴恻恻地兀自盘算着,姬无盐……本宫今日,就让你颜面尽失,连带着你的……宁三哥。
桑吉应是,又提醒道,“殿下。左相大人曾提醒殿下,如今是大业将成的关键时刻,还请您这段时间莫要徒生事端。”桑吉说着这话的样子,仍只是低着头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只是负责转述,但并不负责规劝。谁给发俸禄谁就是主子,他拎得清。
李裕齐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没什么耐心,“嗯,去办事吧。”
待桑吉离开,他才彻底冷下了脸色来。
左相……卞东川,是他的外祖父,于世人眼中,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捆绑体。
但他们也说了,自己这个太子之位之所以如此稳固至今没有被李奕维夺走,也就是因为卞东川那老不死的经营半生、树大根深,便是母亲也日日叮嘱,自己虽是太子,但也要时刻谨记如今的一切有一半是外祖的功劳,往后便是坐上了那位置,也不可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呵……若没有自己这储君坐镇东宫,他以为他卞东川真能同白家、宁国公府抗衡?到底是谁沾了谁的光、谁承了谁的恩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