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盐揉揉眉心,似有几分疲惫,开门见山道,“您想说什么,但说无妨的。您是她的父亲,便也是我的长辈。”
虽然说着是长辈这样的话,但很明显的态度有了些许变化,同说起许四娘的时候相比,多了些距离感而少了几分亲切。
沈父看在眼里,低着头轻声笑了笑,才道,“之前便觉得姬姑娘玲珑剔透,非常人所能比肩……今日一见,才觉得当真如是。洛歆能遇到姑娘,实属不幸中的大幸。”言语间,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换了对姬无盐的称呼。
姬无盐微微垂着眉眼,知道这位沈大人还未曾切进正题,她便也只不甚在意地敷衍着,“这世间本就是各人有各人的修行,原也算不得什么不幸……旁人觉着的不幸,兴许于她自己而言,不失为一种清净也未可说。”
沈父似有意外,抬了眼看过去,清净……吗?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茶杯杯壁上的青花纹路,垂着眉眼的样子看起来斟酌又斟酌的犹豫着。姬无盐只看着便觉得甚是心累,又揉了揉眉心,才道,“看来沈大人似乎还没有下定决心……不若,今日晚辈先行回府,若是大人您决定了,再派人来寻晚辈也无妨。”
沈父发现,面前的姑娘似乎当真对今日自己找她说话的目的全无兴趣的样子,又或者……她已经猜到了自己为何找她……这样的猜测让他心生忌惮。
但这样的忌惮,又让他隐约有些心安。只有这样的姑娘,才足够担得起……不是吗?
他搁下手中抠了许久的茶杯,正襟危坐看了过去,抿了抿嘴角,以一种格外平等的方式开口说道,“我今日找姑娘过来……是想要将洛歆托付给姑娘。”
姬无盐看过去的眼神很平静,既不意外,也不好奇。古井无波的样子让人一时间猜不到她的深浅,她只实事求是地说道,“‘托付’二字,搁在此处听起来并不是很吉利。”
好端端的,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另一个姑娘,说是托付,倒像是……托孤。
沈父看着炉子上“滋滋”冒着泡儿的水,炉子快要灭了,那水便也沸地并不剧烈,沈父便任由那水微微沸着,正好借着氤氲的雾气遮了些许局促与尴尬。
像是因此有了某种古怪的……安全感。
他在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身上,看到了令人安心的感觉。这很古怪,但这种感觉确确实实就在那里。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如今外头传地沸沸扬扬,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东宫太子对我二女儿青睐有加的事情……人人都道我沈家即将平步青云。可姑娘聪慧,该是看得明白的……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姬无盐不置一词,只问,“沈大人何出此言?二姑娘……挺好的。”
说完,自己都觉得违心。但沈乐微再如何不好,她也不会当真人亲爹的面编排人女儿如何如何不好。
只是,她说“挺好”,沈父却是清楚这其中多少水分的,他“呵呵”笑了笑,“这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家室、才情、相貌,乐微都不可能也不配引起东宫太子的注意。太子……是冲着我来的。”
打定了主意的沈父,显得格外坦诚。说完,他扯了扯嘴角,似无奈、似释然,“各种细节涉及朝中差事,我不好同你细说……但太子那边的的确确是冲着沈家来的。左相势大,我虽在朝中谋了一官半职,可对上东宫、对上左相府,大抵也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未来如何尚未可知……但洛歆那丫头打小没受过我几日教养,如今自是也没那道理同我一道招致了罪去……我瞧着姑娘为人端正、行事聪慧,若真到了那一天,还请姑娘带着洛歆一同离开燕京城,可好?她不过一个姑娘家,平日里在外人眼中也未曾受过我待见,想必东宫那边也不会费那心思追到江南去。”
炉子里的火愈发地黯淡了,水壶里的水渐渐地没了声响。
书房里安安静静的,窗棱间打下的光晕将那方不大的矮几切割成了光影明灭的几块。
沈父这些话亦是推心置腹,姬无盐听着,便听出了许多深意来。
宠妾灭妻、苛待嫡女,是这些年沈父身上被人诟病的烙印,也是那次围场秋猎之后沈家发生的巨变。兄长提起时便疑心这其中大概只是障眼法,如今听沈父这样说,姬无盐愈发确定了几分。只是她心中明晰,面上却只作不知,一边安静地点头,一边说道,“之前听了外头那些闲言碎语,便信了您是那样的人……”
她并不细说是“哪样”的人,双方心知肚明。说完,她看向沈父,又问,“洛歆尚不清楚您对她的相护……您,当真不打算同她解释解释吗?”
沈父低着头笑了笑,“没什么好解释的。那些评价,本就没有什么错处,娶妻又纳妾的,的确是我没错。让她们母女出府单住的,也是我……这些年的疏忽、漠视、苛待,也是真的。”
“可你终究是为了保护她。”姬无盐看着他,目色平静,开门见山,“只是……沈大人,有一件事我尚且不大明白。东宫只是最近才针对沈家,那么这些年……您又是为什么,需要用如此极端的方式保护她们母女?”
沈父倏地抬头看去,因着震惊,眼底悉数情绪都来不及隐藏,就这么大刺刺地对上了姬无盐的眼。
那姑娘瞳孔漆黑如墨,在淡淡的雾气之后有种透视人心的犀利。她面无表情,连嘴角都抿着,声线却和缓从容,她说,“将沈乐微推到人前,将沈洛歆藏在人后……这样的保护,对沈乐微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忍?今日沈大人既对晚辈推心置腹地说了这些话,那么……我便也开诚布公地问一问沈大人……这些年,您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沈父的瞳孔,猛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