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极少于人前流泪,这些年更是如此。
半晌,她抬头吸了吸鼻子,又擦了擦眼角,才问陈老,“李晏先说,李裕齐曾经在他自己和姐姐身上种了同心蛊,当初我中了同心蛊,是您帮我解的。只是彼时您也说了,这同心蛊、同心蛊,纵有母子蛊之分,但若子蛊死了,母蛊之人也必将遭受反噬……可如今,为什么李裕齐还活得好好的。”
“大抵是不一样的。”陈老看着面前那株被自己摧残又摧残的小花,温声解释道,“太子既要控制小鸢,便不会用同生同死的同心蛊。天师既能炼出同心蛊,大抵还有别的,譬如,往生蛊。母蛊生则子蛊生、母蛊死则子蛊死的往生蛊。”
往生蛊……
手中的帕子被攥地紧紧的,丝绸面料上的绣线压着皮肤,平生第一回,竟然觉得被那么多人趋之若鹜的江南丝织品粗糙到硌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面看着院子里摇曳的婆娑树影,将手中帕子轻轻盖在了脸上。
半晌,她才轻声说道,“回来的路上,就在马车里……我问白行,我说,初来燕京城的时候听闻平阳郡王性子最是跋扈些,可后来有过数面之缘,却又觉得这位郡王和传闻中不大相符,很是温雅无争……只是不知道,是真的无争,还是韬光养晦?”
她说这话的时候,仍闭着眼仰面看天,薄薄的脊背挺地笔直,有种执拗和倔强的味道。
陈老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来,半晌才道,“丫头……那孩子已经没了,你要调查真相,我不拦着你,也知拦不住。若当真是东宫下的蛊害了那孩子,那咱们就去东宫,把人绑了,要杀要剐,整个姬家都撑着你,咱不怕。可是丫头……听我一句,不管是东宫还是平阳郡王,甚至是如今在天牢里的那位,都不是什么善茬,这水太深……你莫蹚。”
姬无盐倏地看过去,打量着陈老,“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陈老张了张嘴,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垂了脑袋。他犹豫很久,至今都没有想好该如何向姬无盐解释皇帝的病情,一来,他自己也只是带着几分猜测,并不敢确定,二来,若真如他所猜测的那般,事情远比所有人以为的还要严重,这种事情就像他对这丫头说的那般,不能蹚。
姬无盐看着他,也不催促,半晌,淡淡吐出一个字,“蛊?”
陈老微微一凝,到底是点了点头。小姑娘素来机敏,她既已经生疑,便是自己藏着掖着,她也会去问个究竟寻个答案,与其由着她去涉险,倒不如将答案和盘托出地好。他拧着那花,“嗯”了声,补充道,“我也不大确定。之前只觉得似曾相识,有几分像你中的那同心蛊……如今看来,想必是小鸢所中那往生蛊。”
东宫?还是林一?
姬无盐心中已有计较,老爷子却不知道林一身世,自然想着是东宫。她支着下颌寻思片刻,问陈老,“若真是那往生蛊的话,当如何解?”
“蛊之一术,最早源于西域一脉,早年西域皇族就是用这种东西控制不听话的臣民。但母蛊养成太过艰难,这些东西才渐渐失传……我所知不多,你中的同心蛊其实还未养成,针灸之术配上我的药草药浴,才能有惊无险……但往生蛊不同。若是我记得没错,除了一些极难寻找的珍贵药材,还需要用血缘至亲之人将子蛊引出渡入己身……”
“以一换一?”姬无盐抬眼看他,吃惊于这种残忍的方式。
“是。而且是以一命换一命,此举对受蛊人的身体伤害极大,不出三月,必将全身血液枯竭而死……”
若皇帝中的真的是往生蛊……
小鸢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跑出来,全身都沾了些草屑和碎树叶,它贴着姬无盐的脚踝翻着肚皮喵喵地唤着,姬无盐俯身将它抱在腿上,一边寻思着往生蛊的事情,一边无意识地揪着那些树叶草屑,半晌,才低低叹了声,“您的腿,还有多久恢复?”
相处了那么多年的家人,有些默契不必明说。陈老几乎是心领神会地就接收到了姬无盐的打算,“你想要我离开这里?”
明晃晃的阳光打下来。
如今的太阳不比夏天燥热炽烈,淡白的光线让天空看起来格外高远浩渺。
她眯着眼看那天空,半晌轻声应道,“所有太医避之唯恐不及,陈一诺他们却是有心无力,届时这事情只能落到你头上。皇帝的血缘至亲,你觉得最后会牺牲谁?不管牺牲谁,这件事情都必然会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里……他不会记着你的救命之恩,只会忌惮于你是那个知情之人。但凡你活在这世上一日,他便不能安枕无忧。”
皇帝的血缘至亲,要么长公主,要么皇子,不管是弑姐还是杀子,这样的事情皇帝都不会让任何知情人活着。
史书上也绝对不会有这样一笔。
陈老摇头失笑,“傻姑娘……真到了那个时候,不过就是一道圣旨的事情。纵然我在天涯海角,也没有用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至今为止都没有说起这件事的原因。
“怎么没有用?天地之大,你孑然一身,哪里不能去?但凡你老老实实待在清雅山庄里不出去,我姬家还能护不住一个你?”
小姑娘瞪着眼虎着脸,看起来颇有一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豪迈。陈老伸手摸摸她的脑袋,笑意从容又温和。
姬无盐却不满这样近乎于敷衍的举动,质问他,“你不信我护得住你?”
“信。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信你护得住我,却也知道这“护得住”终究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可能是许多条人命,可能是姬家百年经营,可能是更多……
没有人、没有家族,能够在皇权面前全身而退。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温和劝说,“只是……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