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人对正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的不好的事情,都会有古怪的预感。
陈一诺走近驿馆的瞬间,终于对自己之前的坐立难安,有了答案。
不大的院子里,几乎所有陈家人都在,为首正中间搁着一把躺椅,压根儿还不能起身的陈家辉躺在那里,仍是一副不可一世趾高气昂的嚣张表情。
其他陈家人……三三两两扎着堆,或窃笑、或叹息、或作壁上观,表情各异。
而让陈一诺眼前一黑的是,此刻躺在软榻上的陈家辉手中随意把玩着的白色小瓷瓶……若是他预感得没错的话,值得陈家辉这样兴师动众闹一出的,一定是自己方才自己搁进了抽屉却未曾锁上的舒痕膏。
陈一诺抿了抿嘴,上前两步,垂着眼看着陈家辉,言语笃定,“你让人搜了我的屋子。”
小瓷瓶在指尖上下翻飞,陈家辉偏着头得意洋洋地笑着,倒是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供认不讳,“本公子是陈家的少主,是陈家未来的族长,整个陈家都是我的,你的东西自然也是我的,让人翻一翻我的抽屉怎么了?”
“我的抽屉”四个字咬得极重,一脸的理所当然。
只是他浑身不能动弹,平日里的嚣张跋扈就不得不打了折扣,连脖子都僵硬着。
那日被庆山一掌拦腰拍在了树上落下之后,很不幸的,又扭了脖子,以至于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身体基本不听使唤,也就是此刻把玩着白瓷瓶的手还算灵活。
陈一诺看着那瓷瓶,言语淡淡,“那是我的抽屉。即便今日您的祖父、陈家的老族长在这里,这抽屉也仍然是我的。只要我没有犯下什么大逆不道的错处,今日这抽屉,便没有人能够未经我的同意趁我不在的时候私自翻看。”
言语间,情绪并不明显,语速微缓,甚至带着几分温雅。
只是目色深凝,字字锋芒。
陈一诺极少这样,他打小被欺负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太好说话,长大后这一点仍然没有改变,是陈家出了名的老好人。如今,这位老好人突然动怒,陈家众人面面相觑间,窃窃私语声都咽了回去,只悄悄打眼看着。
想溜,却溜不了。
陈家辉在陈一诺还未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放了狠话,今日谁要是提前走了,往后的日子便自个儿掂量着吧。他们不是陈一诺,没有“陈崧第二”的天赋,并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得罪陈家辉。
两边都不好得罪,又不能像之前一样开溜,便只一个个低着头互相递着你懂我懂大家都懂的眼神。
白色小瓷瓶在陈家辉手中上下翻着,此刻他全身上下最灵活的除了那张讽人的嘴就是这只手了,一边把玩着小瓷瓶,一边冲着陈一诺冷笑,“陈一诺,若是今日本公子没有开了你的抽屉,倒是还发现不了……你竟然偷偷摸摸藏了这么个宝贝,难怪方才怎么都不肯拿出来……太子给的?倒是宠你呢,舒痕膏……”
舒痕膏?
边上陈家人面面相觑,“舒、舒痕膏?是我想的那个舒痕膏吗?价值连城的,宫中妃子都趋之若鹜的舒痕膏?”
“应、应该是吧……”
“这大男人用什么舒痕膏……”
“所以说太子宠呢……你见男人身上何时用过‘宠’之一字?”
窃窃私语声,从最初的震惊艳羡,到后来的戏谑鄙夷。这个时候需要站在谁的一边很明显——虽然两边都不好得罪,但得罪陈一诺事小,得罪陈家辉……往后随之而来的报复,大概会层出不穷。
明白人都知道如何抉择,欺软怕硬从来都是生存下去的准则。
字字句句,带着自我臆测的恶,入耳只觉得像是被针尖扎了一样。陈一诺紧了紧掌心,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面对着陈家其他所有人,有些孤独、也有些悲凉。他低头咬了咬牙,“舒痕膏还我,这不是太子给的。我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和东宫没什么关系……也就是太子带着我进宫为陛下号了两次脉罢了。”
“事情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他重申。
“哦?”陈家辉梗着脖子用着唯二灵活的那张嘴冷嘲热讽,“你是骄傲于不仅得了东宫青睐,还入了陛下的眼,当我在床上昏睡不醒的时候、当陈家所有人都对那个叛徒陈崧束手无策的时候,唯有你,陈家的‘陈崧’第二,不仅轻易攀上了东宫的高枝,连带着当今圣上都对你青睐有加?陈一诺,这会儿你是当真我们大家伙儿的面……炫耀吗?”
众人齐齐变色,当下都纷纷想到最近陈一诺的确是神色匆匆、早出晚归的,就算回来了也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说不是着急去攀高枝的……还真没多少人信。
当下落在陈一诺身上的眼神,就不同了。像……像什么呢?哦对,就像是看陈崧前辈的眼神……他们看陈崧前辈,也是一模一样的眼神。
像是看一个叛徒、看一个异类、看一个对立于他们那个世界的外人。
那一瞬间如潮水般涌上来的情绪,大抵就是叫作失望吧?原来,对他们来说,所谓“叛徒”,不是背弃了家族、不是做了对家族有害的举止,仅仅只是……只是,未曾同他们一道,“同仇敌忾”?
想明白以后,那失望反倒少了几分,他缓缓上前两步,谁也不看,只垂首看着躺在那里的陈家辉,表情平静地伸手,“我的东西,还我。”
他的表情太平静,前所未有的……竟然半分情绪也不露。
陈家辉仍在得意地笑,笑容傲慢又欠揍,“还你?凭什么还你?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那你倒是说说,你一个大男人,用什么舒痕膏?”
“我说的……你忘了。”陈一诺看着他,只淡淡解释道,“我烫伤了手,舒痕膏治烫伤很有效。”
说着,又抬了抬手,就像之前陈家辉向他讨要时的动作一般,“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