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
这座北方小城四季分明。
在老城区一处青砖灰瓦的四合院里,一株百年海棠正吐露着芬芳。
这天正是宋家女儿抓周的好日子。
正厅里铺着大红锦缎,上面摆满了各式物件:狼毫毛笔、黄铜口琴、雕花木镜、青瓷汤勺,还有几枚亮闪闪的硬币和一张泛黄的山水画。
七个月大的女娃娃穿着绣有如意纹的红色对襟小袄,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快看快看,小家伙要选了!”三姑凑近了些,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叮当作响。
女娃娃先是摸了摸毛笔的竹杆,引得做教师的二伯连连点头。
转而又抓起口琴,在嘴里啃了两下,惹得众人哄笑。
这时她突然被阳光下的铜镜吸引,镜面反射的光斑在天花板上跳动,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去够。
“到底是小姑娘,这么小的年纪就爱漂亮啦。”
变故就发生在眨眼间。
那只小胖手突然横扫过布面,抓了把木勺,精准地钩住二十元纸币。
在众人惊呼声中,纸币上的山水画被撕拉一声扯下半幅,转瞬又和某张彩色传单黏在了一起──云城大剧院新贴的《牡丹夭色》演员招募令。
“欸?这是要当演员啊。”
“看来我们家要出来一个大明星啦!”
“小姨,小妹的名字起了吗?”
“悦笙。”初为母亲的年轻姑娘眉目慈爱。
“宋悦笙。”
她摁下女儿头上翘起的呆毛,目光深远:“希望她一生如乐,自在欢喜。”
暮色漫上来时,小小的桌上已堆满礼物:姑爷爷雕的桃木小琵琶、舅奶奶绣的缠枝纹荷包、还有小表哥贡献的玻璃弹珠——在晚霞里亮晶晶的……
这些礼物蕴藏着家人们的祝愿,都在希望这个小小娃娃来日平安幸福。
然而──
就像所有老套故事那样。
最开始幸福快乐,意外总是出现的那样的猝不及防。
六年后,盛夏的清晨。
蝉鸣还未沸腾,宋家小院的门廊下,六岁的小悦笙已经急得像只炸毛的猫。
她背着嫩黄色的小书包,上面挂着的陶瓷铃铛随着她来回踱步叮当作响。
“爸爸——妈妈——”她扯着嗓子喊,声音脆生生的,却因为太用力呛了一口晨风,弯着腰咳得小脸通红。
二楼传来母亲带笑的回应:“来了来了,再等一会儿。”
小悦笙急得直跺脚,白色凉鞋在青石板上敲出哒哒的节奏。
她仰起头,冲着窗户继续喊:“妈妈!寒假那次我们在高速路口堵了整整一天!你还记得吗?爸爸饿得偷吃了我三包小熊饼干!”
又过了十分钟,楼梯终于传来脚步声。
母亲踩着珍珠白的细跟鞋出现,墨绿色旗袍上的缠枝莲纹在晨光里流淌。
小悦笙“嗷”地扑过去,脑袋刚好碰到母亲垂落的流苏耳坠:“亲爱的宋太太,您比昨晚说好的出发时间又晚了──”
她举起儿童手表,严肃地晃了晃,“三十七分钟!”
父亲提着行李箱慢悠悠跟在后面,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和女儿同款的卡通手表。
小悦笙立刻歪头瞪他:“爸爸你怎么不催妈妈?上次王小明妈妈说,他们家都是他爸爸掌握出发时间。”
母亲忽然蹲下来。
带着栀子花香的指尖拂过小悦笙翘起的刘海,那只和女儿笑起来一模一样的虎牙露出:“宝贝,以后你就会明白——”
她瞥了眼正在偷笑的丈夫,“能等你慢慢变漂亮的人,比看见雨后的彩虹还难得。”
小悦笙茫然地眨眨眼,这个比喻显然又超出了一年级的认知范围。
她决定放弃思考,一手拽一个往门外跑:“知道啦知道啦!现在跑着去车库还能抢在早高峰前——”
父母在她身后交换了一个眼神。
父亲突然弯腰把小姑娘举到肩上:“遵命,小小时间官!”
惊得小悦笙一把抱住他的脑袋,三个人的笑声惊飞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
路上欢声笑语不断,三人说着等到了地方要如何游玩,如何吃好吃的……
突然。
小悦笙指着远处越来越大的黑点:“妈妈,你看那是什么?”
母亲顺着视线看去,那黑点越来越大──竟然是一块红色的陨石,直直地朝他们砸来。
她忽然瞪大眼睛:“老宋!”
“带着孩子坐稳了。”
父亲的手指紧扣在方向盘上,后视镜里,那颗燃烧的陨石拖着赤红的尾焰,像天神掷下的火矛,将整个天空劈成两半。
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母亲的手臂像柔软的藤蔓,瞬间将小悦笙裹进怀里。
女孩后颈传来温热的触感——是母亲的手掌垫在了她与车座之间。
她闻到了熟悉的栀子花香,混合着一丝陌生的焦糊味。
“轰——!”
安全气囊爆开的瞬间,小悦笙看见父亲转头望来的眼睛。
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睁得极大,瞳孔里映出她惊恐的小脸。
然后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车窗玻璃炸裂成千万颗钻石,母亲的怀抱成了唯一的锚点。
她听见父亲在唤她,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孩子……护住……头……”
金属框架在挤压变形,有温热的液体滴在她手背上。
小悦笙想抬头看母亲,却发现自己的眼皮重若千钧。
她听见金属扭曲的呻吟,听见母亲的心跳声像急促的鼓点,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
“快打120!”
“孩子!有孩子!先救孩子!”
“油箱在漏!快退后!”
模糊的视线里,许多双脚朝他们奔来。
有人试图拉开车门,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
大家都在忙着救人,无人注意到有道红光钻进了小悦笙的体内。
小悦笙感到身体被轻轻晃动,母亲的气息越来越弱,环抱着她的手臂却纹丝不动,像一座温暖的牢笼。
紧接着,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
小悦笙的手还攥着母亲旗袍的一角,那抹墨绿色渐渐被深红的液体浸透。
陶瓷铃铛从破碎的书包滚落,在沥青路面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像某个童话戛然而止的句点。